第二天一早起来,窗外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今日里带着侍女进来服侍的是执事长博格·克鲁尼。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失踪回来的小少爷似乎更为倚重亚当了,大约是因为那个年轻人亲自去迎接他回帝都的缘故。

这让博格觉得分外不甘,他在泰伦斯不在这段时间里,也是勤勤恳恳地维护着阿尔德雷特的家业,只因亚当·史密斯在泰伦斯面前露了脸,小少爷就忘了自己的功劳吗?

这样计较的博格却不记得他自己为了能够守住在阿尔德雷特家的权威,默认了亚当寻人的行为,也无视了对方这一路的艰辛。

博格摆出一张和善可亲的面孔,替泰伦斯整理好衣服。

早在博格进来之前,泰伦斯就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他本来也早就不是四体不勤的大少爷,否则当年流放罪犯之都的时候第一天就该蒙受死神召唤了。博格还以为泰伦斯这是在外吃过苦的缘故,很是感慨哀叹了一番,其实泰伦斯只是为了遮住胸口的那个法阵。这东西他还没有研究透彻,但毕竟和自己的性命的绑在一起,总不能叫别人发现

博格最后替泰伦斯压平领子,突然“咦”了一声:“少爷,夫人留给您的那条项链丢失了吗?”

他的话叫泰伦斯一愣,然后想起来在温丝莱特城的时候为了蒙骗爱德华,曾把项链摘下来过,后来就放进来戒指的空间里。

泰伦斯把东西重新取出来,项链由一条银色链子穿成,缀着一颗鸽蛋大小的乳白色宝石,在阳光下闪过温润的光芒。

这条项链原本是阿尔德雷特夫人生前常带的饰品,后来魔法事故发生的时候,阿尔得雷特夫妇当场死亡,房间周围一片狼藉,现场唯一完好的东西就是它。此后泰伦斯一直都把这条项链戴在身上。

他将链子重新挂在脖子上,又把坠子塞进衬衣里:“马车备好了么?”

“是的,少爷。时间还很早,现在就出去吗?”

“当然。”泰伦斯皱了皱眉。“爱德无缘无故关进监狱这么长时间,我当然要早点把他接出来。”

他别过耳边的卷发,转过身率先往门口走去,这时他眉间的皱纹已经平复,一点也看不出来为朋友担心的模样。

*

掺入了银硫沙的墙壁和栏杆上面刻画着精巧符纹,这就是王室专门关押贵族的监牢,全国上下再没有这样牢不可破的地方。这是因为沙宁派尔帝国法师居多的缘故,法师协会与王室关系亲密,才能建造这样一座堪比教会异端审判所的牢狱。

爱德华·温丝莱特坐在一间牢房的角落里,有些神经质地咬着指头。

其实,皇家监狱关押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物,因此里面的环境算不上多么糟糕,真要说的话,比起贫民窟来不知好上多少。爱德华虽然被关进了这里,但是温丝莱特伯爵权势依旧,当然没有人敢怠慢他。除了一开始曾审讯过关于泰伦斯失踪的事情,之后他就一直呆在牢房里。

但爱德华确实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哪怕他称得上早熟又很有心机,但孩童的身躯限制了他的阅历,面对眼下的情形,爱德华除了焦虑恐惧也没有任何办法

没有受到任何虐待,但爱德华几乎快要被自己的精神压力压垮。他独自一人关在这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除了三餐从没有人和他说过一句话,白天从天窗上透进来的光芒暗淡无比,到了夜里四周就是一团漆黑,爱德华每天呆在这里,就好像已经遭到了全世界的遗弃。

也许,他确实被遗弃了。

爱德华吮吸着手指上流出来的鲜血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一向疼爱他的父亲至今没有出现,更不要说其他人。

他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

在昏暗的房间里时间被无限拉长,爱德华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被人拉出去送上断头台。

在这样忧虑的折磨下,曾经英气的少年很快消瘦下来。

叮叮当当的声音越来越近,爱德华有些僵硬地抬起头,他知道那是一大串钥匙碰撞的脆响,代表着狱卒正在走近。

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光斑,现在肯定不是中午送饭的时候,想到这里,爱德华的身体立刻紧绷起来。

哒哒的脚步声也变得清晰起来,一下一下好像是踏在爱德华的心脏上,然后骤停的足音迫使他的心跳都跟着停了一瞬,火光照耀在牢门上方的窗户上,将几根细长的栏杆投影到地上。

爱德华握紧了拳头,把自己缩成一团,看着牢门被人打了开来。

*

泰伦斯走过长长的通道,这座建造在西郊外的监狱采光效果并不好,监狱里面阴冷潮湿,一点火把的温暖也显得十分明显。

第一世的时候,他曾沿着这条通道绝望地走进去,也曾沿着这条通道绝望地走出来,踏上前往罪犯之都的漫漫长路。

不过这一次,他的心情却和那个时候完全不同。

在典狱长的带领下,泰伦斯很快来到了关押着爱德华的牢房前。他拿出女王发出的赦令交到典狱长的手里,一旁的狱卒收到指示,连忙拿钥匙打开了牢门

牢房不大,但泰伦斯仍是扫视了一圈,才在角落的阴影里发现了蜷缩着的爱德华。他的头发凌乱肮脏,像是一蓬灰色的枯草,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泰伦斯站在门口叫了一声:“爱德。”

爱德华被关得久了,对于周围环境的反应总是有些迟钝,半天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似乎听到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到了火光之下泰伦斯红润的面庞。但他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谁,而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方的双眼之上。

被火光照亮的深绿色瞳孔冷的就像是两汪寒潭,注视着爱德华的时候,他甚至都能感觉到那冒着烟的寒气攀附上肌肉,让他生生打了个寒战。

爱德华倒吸了口凉气,又往墙角缩了缩。

泰伦斯看见爱德华不太正常的样子,皱起眉毛看向典狱长:“他这是怎么了?你们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吧?”

“这肯定不会。”典狱长吓了一跳,赶紧摆手。小公爵的意思是他们滥用私行呢,这罪名未免太大了。

典狱长解释道:“我看是这位温丝莱特小少爷在监狱里呆的太久了,没什么精神。有些人确实受不了这里面的气氛,出去以后好好休养,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的。”

泰伦斯点了点头,抬步就要走进去,典狱长连忙拦住他:“公爵阁下,这里面昏暗狭小,实在不符合您的身份,还是让我去把温丝莱特小少爷带出来吧。”

泰伦斯没有说话,直接推开了典狱长的手臂,往里面走去。

“爱德。”泰伦斯在爱德华的面前蹲了下来,“我是泰伦斯,爱德。”

爱德华抬起头来,因为光线太暗,他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只好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泰伦斯?”

这三个字以极其缓慢的长音从爱德华的嘴里吐出来,在这过程中终于带动了他生锈的思维,他的眼睛噌的亮了起来:“泰伦斯……泰伦斯你回来了?太好了,我可以出去了,对不对?”

他说着,要去握住泰伦斯的肩膀,半途上想到了什么,又把手缩了回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泰伦斯,你不会怪我吧?我知道你失踪了,我很想把你找回来的,在城里找了好久

。可是我当时怕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没有把你失踪的消息……对不起,泰伦斯,我不是有意的,你能原谅我吗?”

这声音弱的几乎算是气声,再加上他嗓子暗哑,听上去和哭音无异,真的是可怜兮兮。

爱德华把话说完——他想起自己为什么被抓进了监狱,便觉得分外紧张,担心泰伦斯并不是来接自己出去,而是兴师问罪,因此只好绞尽脑汁地打感情牌。可惜,他在监狱呆的久了,脑子就像是冻住的冰块,一段话说出来颠三倒四,和以前的灵巧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但是隐在阴影里的泰伦斯很快轻笑了一下:“你在说什么啊,爱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听说都是那个管家出言教唆,你不过是被人蒙蔽了,我怎么可能怪你呢?”

“管、管家?”爱德华顾虑自己的性命安危,早就忘记了城主府上下都被收押的事情,因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泰伦斯又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他蒙蔽主人、意图不轨,女王陛下已经下令处死他和冒充我的那个从犯了。”

“处……死?”爱德华打了个寒战,感觉胃部就像是被什么人的手狠狠攥住了一样,疼地直冒冷汗。

“没错,他可是胆大到敢找人冒充公爵延误消息,陛下不可能放过他的。但是,这和爱德没有关系,你可是我的好朋友,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对不对?”

泰伦斯伸手拍了拍爱德华的肩膀,爱德华低声呜咽了一声——那只握紧了他胃袋的手掌似乎一瞬间加大了力气,爱德华猛地吸了一口气,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泰伦斯歪了歪头,他的脸上其实一直都没有表情,这时却忍不住叹口气站了起来,扬声说道:“爱德一时激动晕倒了,还不赶快过来一个人。”

一个狱卒听见了,连忙走进来,把昏迷过去的爱德华抱了起来。

泰伦斯率先走了出来,对典狱长说道:“温丝莱特伯爵就在监狱外等着,你们把人带出去交给他

。”

“那公爵阁下您……?”

“我?”泰伦斯弯了弯唇角,“我第一次来这里,趁机参观一下。”

“啊?”

典狱长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泰伦斯挥了挥手:“我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也去忙吧。”他指着另一个狱卒说道:“他留下就行了。”

典狱长以为泰伦斯是小孩子心态,在这里觉得新奇,也没有再多问。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他嘱咐狱卒要照顾好泰伦斯,就和抱着爱德华的属下往外面走去。

泰伦斯注视着几人走向出口的光点,一直到黑色的影子被光亮所吞噬,才收回了视线。

狱卒看着泰伦斯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不知怎么一直没敢说话,这时候终于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公爵阁下,您看您是要……”

泰伦斯转过头,朝着阴暗的通道深处走去。

他轻车熟路,好像来过这里一般。狱卒这么一想,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了有十几分钟,泰伦斯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是监狱的尽头,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有一扇紧紧闭合的银色小门,长宽不过只能允许一个成年人缩着身体进去。

狱卒眼神发飘地跟着泰伦斯走了一路,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这里,顿时惊了一下:“公爵阁下,这里就是尽头了,前面没有路,我们还是往回走吧。”

泰伦斯抬头看了他一眼:“把门打开。”

“这、这……”

狱卒有点迟疑,这间牢房是关重刑犯的地方,犯了叛国罪和谋逆的大贵族不知有多少人被关在里面过,听说当今女王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死在里面的王族的血液几乎能没过人的脚踝。

他们这些当值的小兵每次见到这扇门心里都发毛,公爵阁下还年幼,怎么能看这个呢。

泰伦斯见狱卒不动,直接自己拿下了他腰间的钥匙,亲手打开了挂锁

。狱卒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泰伦斯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积压过久的腐臭血腥味从里面飘了出来。

这间牢房很小,连一扇天窗也没有,当门被完全关牢的时候,里面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泰伦斯走进去,很快摸到了焊死在地上的铁链,他轻轻踢了一脚,链子立刻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曾经,他被关在这里整整一个月。

没有光亮,没有人,唯一还能让他有点意识的,就是拴在四肢上的镣铐在他稍有动作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但时间长了,他甚至觉得这个声音刺耳无比,只好让自己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

据说有不少心志不坚定的人关进去没多久就受不了了——这本来也是刑法的一环,为了让犯人能够爽快的吐露实情。

泰伦斯不是个心志坚定的人,但他够蠢。他躺在里面,总是在想,爱德华为什么不来看自己一眼呢?安格斯为什么也不出现?还有管家,总该带着厨娘做的点心来探望他吧?女王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自己是被冤枉的,到时候就能把自己放出去了吗?

他每天翻来过去地想着这些事情,就好像随时随刻都有盼望似的,然后就一直等到了把自己发配罪犯之都的消息。

那时候的泰伦斯·阿尔德雷特就像是贵族圈子里传言的那样,又愚蠢又自以为是,好像天生就缺了一根怀疑别人的弦似的。

但是那样有什么不好呢?

也许就那样傻兮兮地死在犯罪之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也许那样他就不用两次三番从死亡的梦境里返回现世。

泰伦斯忍不住这样想到,然后又对自己这样懦弱的想法感到可笑。

故地重游,倒真的是感慨良多。

泰伦斯从牢房里走出来,随手关上了那扇门。

——所以说,爱德。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痛苦呢,这只是个开胃菜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