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苍越一路回苍梧城,没带多少东西,身边也就只有一个老仆,一个下属,六匹快马换骑,最终抵达苍梧城的时候,六匹马都给累死了,可想而知,他这一路赶来,有多么的紧急。

原因无他,为了沈晏,他在燕京耽搁了太多的时间,原本是十分从容的赶路,最后却整得一片兵荒马乱。只是,作为主上的楚苍越没有说什么,他的下属自然不敢言语,楚苍越的御下之道一贯残酷而强大,他的下属仆人们敬畏着他的强大,也恐惧着他的手段。

一个萝卜一个大棒,倒是将君王之学贯彻得彻底。

可是这么慌忙的赶路,楚苍越还是在中途停留了一天,去见了那个人。

其实是一个非常普通平凡的小城,城中的人安居乐业,和美善良,因为这里是著名的圣人故里,是受到全天下都尊敬的地方,这里还有天下除了国子监以外,最神圣的书院,是天下学子人都向往的地方,国子监也许除了很多臣大将,但是,真正的大儒清流,名垂千古的大豪,有三分之一都曾经在这座书院就读过。

这样超然的地位,无论是哪方的野心家,都知道这个小城包括那座书院是不能碰,这里是属于人的天堂,碰即死。要知道,就算是自信心膨胀到极端的人,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觉得自己有能力在对付了这座小城,以及针对了那家书院之后,可以无视天下学子官的怒火。

前朝最后一位昏君,那般昏庸无道,每天睁眼闭眼,就不知道杀了多少官,朝中的官被他杀了个七七八八,朝中不少职位空缺都无人敢坐,最后朝纲混乱前朝覆灭。到了新朝建立的时候,官势力又重新冒头,新秀老人层出不穷,很快占据半壁江山。

君王们都知道,人是杀不绝,只要有一点种子,便是春风吹又生。

所以,既然不能斩草除根,自然只有敬而远之。

这座小城有一条很著名的河,天下人都知道的河,叫做圣人河,当年圣人就是在这里参悟了自己的道,最后将自己的学说思想传播到了全天下,启蒙了愚昧的先民,开创了思想百花盛开的时代。

小城的人靠着这条河,吃水,洗衣,划船,这条河,也是他们的生命之河。

圣人河边一荒凉偏僻处,有一座简陋的草屋,简陋到什么地步,仅仅是用脆弱的茅草搭了两间屋子,窄小而昏暗,也许到了下雨的季节,屋子还会漏雨。

可有人,仍然在这座屋子里面生活着,好似自得其乐,而谁也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会是曾经名震天下的当代真名士楚苍睿,天下人都以为死在海难中的楚苍睿。

当楚苍越阔别已久见到自己的哥哥时,也几乎认不出来他。

不再是以往那副高洁不染尘的名儒模样,也没有从容淡的贵公子做派,更没有书卷生的君子远庖厨。

他穿着一身麻衣,不是沈晏第一次见到楚苍睿的时候,他身上穿得仙风道骨的麻衣长袍,那时候他身上虽然是麻布,但内衬是极为名贵的面料不说,连麻布也是精心织成,紧密又轻薄,比名贵面料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他现在身上,是真的一身极为普通的麻衣,换了其他类似于楚苍睿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公子,估计那身娇嫩的皮肤都会被这粗糙的布料给磨破了,可楚苍睿很是自在,还大大咧咧地挽着裤脚,踩着一双破旧的布鞋。

他头发凌乱,不再是以前的高冠博带,只是在脑后扎了个小辫,也不知道多少没有打理自己,胡子拉碴的一张脸,俊美的五官被遮去,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普通的渔夫,提着渔篮,坐在河边垂钓,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若要说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从容淡泊的气度了,那种尊荣是刻在骨子里面无法抹去的,这也是楚苍越能够迅速认出楚苍睿的原因。

他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

很久以前,他是怨恨楚苍睿的——为什么不抓住我伸出的手,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的哥哥一样保护我,为什么就不能停下脚步等等我……

楚苍睿走得太快,也永远走在他的前面,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可是隐藏在怨恨下的,还是对兄长的那份孺慕,他的哥哥是让人羡慕而尊敬的,他的背影也是强大——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苍凉而佝偻的,仿佛老了十几岁。

楚苍越知道为什么楚苍睿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只是因为自己。

估计在楚苍睿的眼中,他楚苍越还是当年那个怯生生躲在他后面的小孩儿,没有担当,只知道泪汪汪地看着他,乞求着他。虽然那样的楚苍越让他失望,但当楚苍睿看清楚了真正的楚苍越之后,事实反而打击到了他。

因为他的弟弟,展露出了他黑暗的野心,露出了他狰狞的爪牙,彻底颠覆了他的心。

在沈晏的是死讯之后,楚苍睿彻底决定放弃一切,亲手策划了当初的皇帝宝冠失窃一案,先以出海之名,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离开的,实则自己潜入宫中,偷来了灵石,带着弟弟楚苍越远走高飞,想要给他续命之后,再慢慢寻找其他解毒办法。

可以说,在得知沈晏死了之后,楚苍越是楚苍睿唯一的寄托了,他放弃了家族,放弃了楚家长子的身份,放弃了当世名士的荣耀,放弃了所有。

可是,楚苍越的改变,却给了他当头棒喝。

怪不得他那日潜入皇宫偷宝会这么顺利,怪不得整个计划都进行得万无一失,原来,都是他以为的羸弱弟弟在背后策划。

这是压

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苍越示意身后两个人退下,自己孤身一人走上前。

他故意发出了声响,可楚苍睿却没有回过头。

楚苍越知道,他是听到了的。

穿着一身雪衣的楚苍越,毫不在意地在楚苍睿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名贵的冰丝面料落在地上,却不染尘埃,依旧一片雪净。

“你来做什么。”楚苍睿不用回头,就知道了。

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真正知道他的身份的,也就只有这个弟弟了。

楚苍越静静地望着河心,平静说道:“我要回去苍梧城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带给了楚苍睿很多的信息。

他猛地一震,倏地回过头,死死地看了楚苍越许久,最后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都沉寂了下去。

“最后,我还是小觑了你的野心,你真的打算要掀起战火,不管这些生活得好好的百姓?你这是在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的身上。”

住在小城的这几年,楚苍睿经常会去城中,买一些日常用品,偶尔也会出售自己钓的鱼来换取生活费,小城缓慢的节奏与平和的生活很对他的胃口,看到那些安宁的笑脸,他不希望自己亲弟弟掀起来的战火,会毁坏这一切。

楚苍越十分平静地道:“你以为放任自流才是对他们好?不,这个王朝已经开始腐朽,高层的黑暗最后只会让黎明百姓受苦受难,我的战争,也许还会拯救他们。”

“嗤,也许是你自己的想法。”楚苍睿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在真正的战争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有一件事他倒是知道的,摄政王方启的上台,小城虽然宁静,但国家大事还是传播得很快的,楚苍睿自然知道大晋朝的变故。

但是很快,他表情一顿,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既然你已经决定要策划一切,想要坐上那个位置……你的寒毒,解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不难理解,他在这世间的羁绊不多,虽然楚苍越让他彻底改观,但他的病,楚苍睿却是一直放在心上的。

“嗯。”还是平平淡淡的。

楚苍睿提起的心骤然落地,他回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他的心底深处,到底还是关心这个弟弟的,知道他的病彻底好了,高兴的也还是他。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楚苍越到底没有隐瞒。

“什么?”楚苍睿眼底古井无波,除了楚苍越的病与母亲,大概已经无人能够惊起他心底的波澜了。

可楚苍越开口说的这个人,仍然是个意外。

“沈晏,她还活着。”

楚苍睿呼吸一滞,手中的竹竿掉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沈晏还活着。”楚苍越回头看着楚苍睿,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的……是真的?”他的表情迷茫,说不清楚是震撼还是狂喜,他只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难道说,这一切只是他的臆想。

可理智告诉他不是——沈晏,还活着。

楚苍睿许久才反应过来,一个大男人,竟然激动得落泪,双手不断颤抖。

沈晏的死讯,让曾经的他心如死灰,楚苍睿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人的离去也会带走自己人生的所有色彩,他关在门中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差点儿死了,那会儿,他觉得天空都是黑暗的。

而现在,不管沈晏活着是因为什么,他只知道楚苍越不会欺骗自己——沈晏活着,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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