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世家女子通晓诗词已是基本,腹有诗书气自华,贵妇们择取儿媳妇,才情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所以,在座的女子们,不一定有多么高的天赋才情,但基本的欣赏能力是绝对有的,自然能够品出孔明达这一首诗的妙处。

再加上孔明达的身份背景,这首诗就更加值得称赞了。

不过沈晏看得出来,孔明达并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刻意的阿谀,说了两句“谬赞”,便神色平淡地面对一众奉承,不再言语。

其他少女自然只有讪讪地将话题扯了回来,你来我往写起了诗,虽都不是什么精彩之作,但在这样情景下,也别有一番趣味。

沈晏没打算搀和进去,就自顾自地吃着糕点喝着花茶,偶尔与孔明达说上两句话。

可惜孔明达没坐多久,便推脱说家中有事,与主人家易怡道了别,早早离开。

撇开孔贞宁不谈,沈晏对孔明达的印象很好,也与她约好了下次再去家中作客。

孔明达走后,沈晏算是彻底清闲下来,独自在一边儿偷懒,看着一群娇花女子,表面谦和实则攀比的场景,时而看看外面清美丽的雪景,被暖意包裹着,说不出的惬意。

不过,很明显其他人没有打算就这样将她撇开,“战火”很快烧到了她的身上。

当第一个人提起让沈晏写一首咏雪诗的时候,沈晏就是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她长了一张很会写诗的脸吗?

随后又有更多的女子附和,还理所当然地说起了沈晏娘亲:“早就听闻沈夫人,乃是冠盖满京华的燕京第一美女,才情更是过人,更是有七步成诗的美谈,想来沈妹妹也一定如沈夫人般采横溢吧!”

沈晏放下银筷,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娘的确采横溢,写的诗也好,你们也是说得有道理。”

“那妹妹便……”

“可我不会啊!”沈晏话锋一转,直直看向喜笑颜开的那女子。

对方表情一愣:“……啊?”

沈晏无辜地睁大眼睛:“我不会写诗。”她又重复了一遍。

其实她心里有些烦躁了,今天她来参加这个赏雪宴,本来只是为了见见易怡,谁知道却有这么多麻烦的女人,一个一个的问题,不是刁难她,便是故意奉承她,虚情假意的脸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

易家赏雪宴并没有开多久,一个多时辰之后,各家闺秀便纷纷离去,至于她们的表情都不是很好,只是碍于情况不能发泄出来罢了。

周围让人不舒服的空气骤然一空,沈晏长长舒了口气。

“你啊你!”易怡上来就没好气地一指头敲在沈晏的脑门儿上,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捂着额头,委屈地看着自己。

沈晏这才想起来,今天这宴会的主办者,可是易姐姐!

“对不起易姐姐,我一时之间没忍住……”她咬了咬唇,满脸的歉意。

早知道就憋憋了,装模作样谁不会啊,至于搅乱了易姐姐的赏雪宴吗?

沈晏又是懊恼又是抱歉的。

易怡叹了口气:“算了,本来这赏雪宴也是娘亲一意让我吩咐办的,要说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跟她们相处。现在正好,她们走啦,你就留下来陪我吧!”她的语气顿时轻松起来,一把搂住了沈晏的脖子,拉着她往里面走去。

沈晏当然不敢反抗,乖乖地跟了过去。

往后面走,绕过一道屏风,竟是豁然开朗,一片平静的池水没有丝毫波澜,一条曲折的青竹小路一直指向池中的小亭子,小亭子四周都放着草帘,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暖炉,根本不用担心会冷。

这里的景色无疑才是曲江苑的精髓所在,春夏秋冬各有其美,不用勾勒便可入画,无论是山石池水,都是浑然一体,暗中应和了道家真理,清静自然。

易怡屏退了其他的下人,拉着沈晏跑上了那池中的小草亭,踏入亭中沈晏方才发现,原来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颜色雪白不染尘埃,沈晏还有些冰冷的脚,一踩上去立马就暖乎了起来。

更神奇的是,周围搭下来的草帘,看似稀稀疏疏,实则密不透风,一直垂落到地面,竟然一丝冷气儿寒风都没有进来,可谓是遮了个严严实实,顿时让这亭中的空间成为了一个安静的小世界。

这个小世界,还因为草亭四周地上摆放了一圈儿的小花盆中的绿意,多了几分生机活力,变得不再沉闷。

草亭中间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是一张浅木棋盘,地上只有两个蒲团,沈晏与易怡便盘腿而坐,丝毫没有拘泥于贵女姿态,一切都凭随心所欲而来,自是舒服的。

“这是我爷爷的宝贝棋盘,没想到居然落在了这儿,哎,晏晏你会下棋吗?我们来两盘吧!”易怡兴致勃勃道。

沈晏点头应喏,欣然执了黑子,下了第一手,天元。

易怡一愣:“天元?”

“嗯,天元。”

易怡瞧了瞧沈晏,见她并没有是下错棋的意思,摇摇头,只得下了自己的第一手。

易怡的围棋水平不错,有一个爱棋成痴的爷爷,从小便被爷爷抱着看各路黑白子厮杀,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下简单的围棋了,再加上她颇有天赋,如今的水平,已经不是同龄人所及了。

可偏偏,易怡却觉得与沈晏下得很累。

不是因为沈晏很强,也不是因为她太弱,而是因为一个乱字。

没错,就是一个乱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棋风棋路,这是性格中的一部分,不同的人会因为性格,在同样的情况下做出不同的选择。

易怡的棋风被她爷爷评为守成有余,攻击不足,不是一名好的大将,但棋风这东西是融于骨子,不是说改就改的,便一直沿袭了下来。易怡的水平便在这基础上创造出了稳打稳扎的棋风,无论对方如何狡诈,她也能够不动如山。

偏偏,她的不动如山,今日就破在沈晏的身上。

沈晏先前下得乱七八糟,起手天元不说,后来的每一步棋更是杂乱无章,让易怡几乎都要以为她是根本不懂棋了。

但越到后来,瞧出了一些端倪的易怡猜测,沈晏不是因为不懂棋,而是因为段数奇高,她看不透。

想想又觉得不可置信,沈晏今年不过十岁,怎么能够磨练出这般老辣刁钻的棋风。

她只得稳了心神,继续自己的布置。

沈晏捏着棋子,勾起嘴角,笑得跟只狡诈的小狐狸似的。

看到她的这个表情,易怡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惜已经来不及。

沈晏一手棋落下,杂乱无章的棋局便陡然一变!

沈晏所有混乱的棋步,就因为这一颗黑子,而连接成了一条龙,易怡的白子则被死死地困在了里面,再无扭转之势!

原来,沈晏的棋风,便是一开始就布局,只有到后面才能够知道她真正的用意。易怡自以为稳打稳扎,实则每一步都落入了沈晏的圈套,最后只有束手认输。

易怡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在投子认输了之后,略微觉着不满。

“你棋风奇诡,我第一次与你下不好拿捏才会这样的,第二盘第二盘!”她叫嚷着收拾起棋盘,并没有打算就这么善罢甘休。

沈晏嘿嘿地笑了两声,也收拾好棋子,与易怡走起了第二盘。

这一手,她仍然落子天元。

可这一次易怡不敢轻敌了,上一次就因为她拿捏不住沈晏的水平,才会心不在焉的,根本没有注意到沈晏的动向,这会儿她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真正的两军厮杀,不留情面,没有硝烟的战场就在这纵横棋盘之上徐徐展开,硝烟滚滚,厮杀喊天,作战风格截然不同的两位将军就此交战,金戈铁马,一时之间不分上下。

可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在沈晏又落了一子之后,易怡惊讶发现,沈晏竟然悄无声息地在与自己对阵厮杀之时,掌控了整个局面,还因势利导让自己误会钻了圈套,又是一次功败垂成。

“再来!”

又是两局过去了。

易怡是一个学习能力很好的人,平素与一些高手下棋,就算第一次败得快,后来吸取了经验,又能够迅速转化为自己的实力,于是一次比一次强,是很难缠的对手,也是高手最喜欢的弟子。

可在沈晏面前,易怡却有些束手无策。

沈晏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套路,每一次她以为自己已经把握沈晏走向的时候,沈晏在下一次又能够走出另外一个风格。

实在是变化莫测,捉摸不透!

易怡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再一次投子认输之后,丧气地说不下了。

很快她又来了兴致:“晏晏,你是跟谁学的围棋?竟然这般厉害?”

“我自己琢磨的呀。”

“骗鬼呢。”易怡才不信,不过也没有打算继续追问。

她将浅木棋盘搬下了矮桌,放在一边,虽然手一歪落了小盘棋子,但她也只是拢了拢散落的黑白子,没有太过于在意,急急忙忙地就让沈晏凑过来,神秘兮兮的样子也让沈晏来了兴趣。

“怎么了怎么了?”沈晏以为她有什么秘密要跟自己说。

谁知道,易怡偷偷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个青色的酒壶!

“姐姐你!”沈晏震惊地看着易怡。

易怡连忙对她做嘘的姿势,悄悄将青瓷酒壶放在桌上,看了看四周,确认这里的安全之后,才壮着胆子:“今儿个,我们便来一个雪中煮酒!”

沈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说,还真有意思。

易怡很快拿了那个煮茶的小炉子过来,用煮茶的工具来煮酒,也算是别具一格了。

青瓷酒壶中的酒只能算是清冽,稍微温了之后,裹藏在其中的酒味香气便瞬间散发了出来,夹杂在其中的竟然还有一番茶香,大概是因为这套茶具煮茶酒了,形成了茶垢,一煮酒,便融入了酒水中。

沈晏有些紧张,她们这个年龄要是喝酒被逮到,免不了就是长辈们的一顿责罚。沈晏就怕娘亲责怪自己,惴惴不安的,时不时看看周围,甚至还用内力去探。

她嗅到酒香的时候,先是一喜,又不安道:“这酒味会不会飘出去被别人闻到啊!”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是故意选的这湖心亭吗?为的就是这个目的!不然我干嘛不呆在温暖的屋子中

,要往这个小草亭中跑啊!”比起沈晏来说,易怡的胆子就大多了。

沈晏只得安静下来,很是期待地放着茶壶中翻滚的酒水。

温酒速度很快,易怡用装茶的小杯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

沈晏用两只手捧着杯子凑到自己面前,一缕茶香夹杂在酒香之中,顿时飘入她的鼻子。

沈晏吸了口气,嘻嘻笑了起来。

“很香是吧,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易怡试探性地用嘴唇沾了沾,嗯,没什么味道。

沈晏之前那么害怕,这会儿倒是挺大气的,一口气就干掉了杯中的所有酒水,连易怡都看呆了,反应过来之后便连连追问她什么感觉。

不知不觉沈晏的反应已经开始变慢了,整个人显得呆愣而迟钝。

可难受的表情很快浮现在她的脸上。

她皱起眉头,只感觉一股火辣辣的一下子从喉咙窜到了肚子里面,一张脸瞬间便红了起来。哦,当然,在辣之后,就是甜丝丝的。

“哎,到底是什么感觉!”易怡也是第一次喝酒,好奇得不行。

好半天才吐出一口酒气,她吐了吐舌头,小脸儿红红的:“太辣了!”

“辣?”易怡盯着自己杯子看了看,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跟水一样的酒竟然会喝出辣的味道,明明闻着那么香的。

她最后还是决定喝上一口,虽然不敢如同沈晏一般,一口气干掉一杯,但她也抿了一大口,茶杯中顿时少了一半。

入口之后,易怡的一张脸都皱起来了。

果然如同晏晏说的,是辣的啊!

不过在辛辣之后,便又是甘甜,还是一丝让人回味不已的甘甜。

虽然开始喝着的时候有些难受,但现在沈晏已经开始回味那种感觉了:“好像还不错?不行,我要再来一杯!”

她拿起酒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是一口干下。

她的脸变得更红了,整个人也憨傻憨傻地笑:“嘿嘿,好像越喝越好喝了哎!”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爹爹和那些家将们,这么喜欢喝酒了,原来喝酒真的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啊!

沈晏感叹不已,一杯又是一杯。

易怡也没有比她好到哪儿去,也是一杯接一杯的,只是速度比起沈晏来说更慢。

一壶温酒很快见底。

沈晏将酒壶倒过来,却只看到一滴酒液滑落而没有酒了,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没了?”

易怡也凑了过来,巴巴地看着酒壶:“真的没了?”

沈晏撇撇嘴:“姐姐没有第二壶了?”怎么这么快就喝完了!

易怡也可惜得很:“我只是想尝尝的,谁知道喝得这么快!”

她尚不及沈晏喝得多,沈晏喝掉了足足三分之二。

酒也喝了,茶杯茶具的都丢到一边的,两个女孩儿便凑到一块儿去坐着,背靠着矮桌,叽叽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凑近了一听啊,发现原来两人都喝得有些微醺了,虽然是都在说话,可那也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天色渐晚,快要到晚饭的时候,易怡的侍女终于忍不住走了进来,看到眼前一幕顿时大惊。

“小姐!沈小姐!”她上前摇了摇,看到两位小姐半醉半醒的,心里急的不行。

谁知道两位小姐竟然躲在这儿偷喝酒!

不过沈晏被侍女这么一摇,倒是清醒了大半,她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才算是明白了状况。

易怡也睁着迷蒙的眼睛坐直了身子:“小桃啊,你大惊小怪什么,小姐我不就是喝了点儿酒嘛,至于吗?”

小桃还是焦急:“可老太爷回来了啊!”

易怡一下子就清醒了:“爷爷怎么回来这么早!”

“是啊,小姐您快打整一下自己吧。”

沈晏也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回去了。”

易怡一愣:“不留下来用饭?”

“你看我这浑身酒气的,还能吃吗?不行,我得避开!”沈晏匆匆便要离去,易怡也只得同意。

她的脚步在走出小草亭的时候一顿。

她看到,就在那一堆小花盆中,靠后的位置,一片绿意盎然中,竟然有一个小小的粉色微张骨朵儿,在这寒冬季节,娇羞绽放,傲然挺立,大概是这亭中烧着的火炉暖和了这些植物,让它们开始复苏。

沈晏浅浅一笑,心情大好,道别易怡便大步流星离去,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难怪说酒是好东西!

可易怡就没这么好了,看着一片狼藉发愁,也只得快速收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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