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阎相出身富贵,又久居朝堂之高,竟清廉至此,实是我辈之楷模也!”

阎府的照壁前,李显背着手站在马车旁,望着阎府那两扇脱漆脱得斑驳不已的破旧大门,心中自难免颇为感慨。

“殿下所言甚是,似阎相这等自律之人古来虽有,却稀矣,非品德高洁者,莫能自守。”

对于李显的感慨,狄仁杰显然有着不同的考量,回答的话里自是暗藏了些玄机。

自律自守?呵呵,有趣,所谓的教化天下,以德为先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罢了,楷模之所以是楷模,不就正是因为其稀少么?倘若遍地都是,那也无甚楷模之说了的!李显乃七窍玲珑心之人,此际尽自因累日守灵而颇为疲倦,可脑筋却依旧转得极快,只一听便知晓狄仁杰这是在借势进谏,其目的不外是在提醒李显将来要以德育化天下罢了,这等想法虽好,奈何却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主义,在李显看来,让这满天下的当官之人都以德自守,无异于缘木求鱼,压根儿就永无实现的可能性。

“斯言大善,然自律自守之德高者罕矣,德育天下乎?律治天下乎?二而一,或可行焉。”

德育与法治实在是篇大得不行的大文章,一时半会也难说个分明,纵使李显有着三世的记忆在身,对此命题也不敢轻言有绝对把握,不过么,掉几句文还是没问题的,这便笑呵呵地给出了个大而化之的结论。

“殿下圣明。”

狄仁杰一听便知晓李显已是听明白了自己的进谏,虽说对李显所提出的德育与法治兼重的观点并不完全认同,可也没急着在这等时分跟李显辩论个不休,只是笑着称颂了一句。

这个老狄尽自机变过人,奈何受儒家思想影响过深了些,终归是眼界所限,却也怪不得其。李显只一听便知狄仁杰对自个儿的见解有着不同的意见,却也不想多做解释,只是微微一笑,便算是将此事暂时揭了过去,至于将来该如何治国么,那就真到了手握天下之权柄时再详细规划也不为迟。

“末将左卫昭武校尉阎知微参见英王殿下,见过狄少卿。”

李显与狄仁杰就吏治的隐晦交谈刚告一段落之际,一名白袍青年已疾步从敞开着的大门里行了出来,几步抢到李显面前,恭敬万分地见了礼。

“阎兄不必多礼,令祖可在府上么?”

前世时,李显曾与阎知微打过些交道,知晓其人能耐上虽有限,远不及其先辈那般光芒万丈,可操守却是颇具乃祖之风范,素以廉洁而自律,对其印象自是不错,此际见阎知微给自己见礼,李显的笑容里倒是多了几分的真挚,点了下头,虚抬了下手,一派随和状地问了一句道。

“家祖……,哦,家祖卧病在床,不克远迎,还请殿下海涵则个,您屋里请。”

一想到阎立本已是时日无多,阎知微的眼圈立马便是一红,猛地哽咽了一下,旋即便恢复了正常,比划了个“请”的手势,满是歉意地回答道。

“有劳了,阎兄,请!”

李显早就知晓阎立本怕是很难挨过这一关了,心中自不免也有些神伤,只是这当口上却也不好多说些甚子,这便笑着摆了下手,旋即便抬脚向府门行了过去,狄、阎二人见状,自不敢稍有怠慢,各自紧跟在了李显的身后……

后院的主卧中,形销骨立的阎立本侧身躺于榻上,背对着敞开的大门,身边竟连一个服侍的婢女都没有,那等孤苦伶仃的样子,着实令人心酸不已,饶是李显的心肠早已被三世的经历磨练得刚强如铁,可一见之下,却还是不免为之恻隐莫名,前行的脚步就此停在了房门外。

“爷爷,英王殿下与狄少卿看您来了。”

小心翼翼地跟在李显身侧的阎知微见李显站住了脚,自不敢稍有怠慢,对着李显拱手告了声罪之后,疾步抢到了榻前,躬着身子,朝榻上的阎立本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低声地唤了一句道。

“嗯。”

听得响动,阎立本只是轻吭了一声,却并没有转回过身子,也没有旁的表示,这等架势一出,阎知微不禁有些子傻了眼,闹不明白阎立本此举到底是何用意,没奈何,只能是低声再次重复禀报了一遍。

“咳咳咳,请。”

这一回阎立本算是有反应了,咳喘了好一阵子之后,总算是开了金口,可拢共也就只吐出一个字来,绝对的惜字如金。

“殿下,家祖重病在身,实无法起身相迎,还请您多多包涵则个。”

阎立本既道了请,阎知微自不敢再多耽搁,担忧无比地看了看自家祖父那单薄至极的背影,咬了咬牙,转身退出了房,对着站在门房外的李显行了个礼,道了声歉意。

“有劳阎兄了。”李显微笑着还了个礼,而后也没再多废话,从容地行进了房中,缓步走到榻前,躬身行了个礼道:“阎相可好些了么?小王来迟了,还请多多担待则个。”

“唔,唔……”

阎立本依旧背身躺着,丝毫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也没搭理李显的问安,只是从喉咙间咕囔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声响。

“好叫阎相得知,太子哥哥谥号‘孝敬皇帝’,尊荣无双,而今头七已过,诸般后续事宜也在操办之中,征调十州民夫的诏书已下,陵寝选址也已是定好了,便是在景山之巅。”对于阎立本的生硬态度,李显并无丝毫的介意表示,只是以不紧不慢的语调,如拉家常,又似汇报一般地陈述着太子后事的各项事宜。

“嗯。”

听着李显的陈述,阎立本的背影微微地颤动了起来,虽未就此多说些甚子,可显见内心里一准是波澜起伏个不停。

“阎相可是还记挂着七日前那桩心事么?”

李显静静地等了好一阵子,见阎立本还是不肯回转过身来,这便眉头微微一扬,就此拿出了杀手锏。

“嗯?”

李显的话音一落,阎立本的身子便是一震,猛地转过了身来,一双老眼里满是精芒,如利剑般扫向了李显,脸皮子抽搐个不停,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那样子哪还有半点病人的模样,简直如同发怒的狮子一般无二。

“爷爷,您……”

恭候在侧的阎知微见阎立本神情不对,登时便被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赶忙冲上前去,伸手搀扶住了阎立本那单薄的身子。

“出去,都出去!”

阎立本一伸手,猛然推开了阎知微的搀扶,双目迥然地死盯着李显不放,口中毫不客气地喝斥了起来。

“爷爷……”

阎知微措不及防之下,竟被阎立本推得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坐到在地,这一见阎立本如此发作,不由地便懵了神,迟疑着唤了一声。

“退下!”

阎立本连正眼都没看其孙一眼,腰板一挺,竟就此坐直了起来,大喘了一口气,挥着手,毫不客气地喝斥着。

“是,孙儿遵命。”

这一见阎立本发了怒,阎知微自是不敢再多逗留,看了李显两眼之后,无奈地应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出了房去。

“狄公,您也先请回避一下罢。”

李显一派风轻云淡状地与阎立本对视着,头也不回地挥了下手,淡然地吩咐了一句道。

“是,下官遵命。”

狄仁杰自是不会反对李显的命令,躬身应了诺,便即退出了主卧,轻拉了一下呆立在门前的阎知微,使了个眼神,将其引到了远处。

“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薨的?”

阎立本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李显看了良久,这才一字一顿地问了一句道。

“阎相不是猜到了么,又何须小王多言。”

李显面无表情地耸了下肩头,语气凭单无比地回答道。

“什么?真是如此?这,这,这……,苍天啊,您睁开眼罢,这人世间怎会有如此狠毒心肠之婆娘啊,虎毒尚且不食儿,为人母者怎能如此心狠啊,可怜太子无辜丧命,我大唐社稷危矣,老朽恨啊,恨啊……”

阎立本原本就已在怀疑太子的死是武后下的手,此时一听李显如此说法,先是大吃一惊,旋即便悲从心起,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其声之凄厉,令人实难以心安。

“阎相还请节哀,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总该是得为逝者做些甚子罢。”

李显默默地立于榻前,任由阎立本发泄个够,待得其哭声稍缓,这才叹了口气,出言开解道。

“哼,殿下何必装圣洁,尔也非甚好人,休欺老朽年迈,若非尔等苦苦相逼,太子殿下又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老朽恨不能多活几年,生啖了那老婆娘的肉,方能解了老朽心中的怨与怒,恨啊,恨啊!”人已将死,阎立本自是全都豁出去了,不单将武后臭骂了一通,便是连李显也遭了池鱼之殃。

好人?呵呵,好人总是活不长的,在天子之家,好人不过是濒危动物罢了,不是早死,便是被杀,哪来的甚圣洁可装!李显从来就没自认是个好人,自是不在意阎立本的呵斥,索性不再开口,任由阎立本在那儿骂个够,所有的污言秽语全都当成了拂面的春风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