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就要十一月了,这天冷得紧,尤其是这等清晨时分,太阳未起,霜冻尚在,那寒简直能冻到骨子里去,饶是李贤已穿上了厚实的皮袍,又加了件白狐围脖,可乍一从温暖如春的寝宫里行将出来,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原本就不爽的心情自是更糟了几分,不由地骂出了声来,直惊得侍候在侧的一众宫女宦官们忙不迭地便围了上去。

“退下!”

一众人等倒是殷勤得很,奈何李贤压根儿就不领情,没好气地一拂袖,喝斥了一嗓子,而后也没管那些下人们是怎个反应,阴沉着脸便向放在台阶下的软辇行了过去,一掀门帘,哈腰转了进去,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进宫!”

“起辇,摆驾乾元殿!”

张彻很是忧心地看了看软辇,却并不敢多有耽搁,扯着嗓子呼喝了一声,就见四名呆在软辇旁的小宦官齐齐一用力,已将软辇抬了起来,不徐不速地向春华门行了去。

“该死!”

尽管软辇四面尽是厚实的皮裘,可李贤依旧觉得寒得慌,搓了几下手,愤愤地咒骂了一嗓子,声音虽是不大,可内里却满是气急败坏之意味,这也不奇怪,只因李贤心中的烦躁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自打吐谷浑战事大起以来,他的心便不曾有安定的时候,当然了,并非是忧心战事不顺利,实际上,他所忧心的恰恰与之相反,怕的便是这战事太过顺利了去!

太子实不屑,英王贤且能!

一想起这句东都城里近来流行的童谣,李贤的心便是猛地一抽,一股子戾气不可遏制地狂涌上心来,说甚子既贤且能,纯属狂悖之言,百死莫恕,不,当诛九族!恨!大恨!李贤恨不得将那些胆敢乱传流言者尽皆满门抄斩,可惜啊,他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先不说武后那头通不过,即便是能通得过,李贤也不敢盲目乱动的,只因这传流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多到根本管不过来的地步,不止是民间在传,朝臣们也在传,甚至连东宫里也没少听闻有人在暗中私议此事,这等情形之下,他李贤纵使再怒,又能如何?除非他能即刻登上九五之位,否则的话,这等屁话只会越来越多,而不会有消停下去的时候,而这显然很有难度,除非……

“殿下,殿下。”

就在李贤想得出神之际,门帘外却突然响起了张彻的呼唤声。

“嗯?”

李贤向来不是个好气性之人,此际思路被半截子打断了去,脸色立马便不好相看了起来,但却并未立马发飙,而是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启禀殿下,乾元殿已到,请殿下明示行止。”

身为李贤身边最听用之人,张彻自是知晓李贤这些天来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此际一听李贤声色不对,不由地便缩了下脖子,可该禀明的话却是不敢不说,毕竟软辇到乾元殿前已是好一阵子了,再这么无声无息地耽搁下来,回头怕又要挨武后一党的弹章了。

“哦。”

一听是这么回事,李贤倒也不好再发作,只是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伸手动了下帘子,自有随侍在侧的一众小宦官们忙乎着卷帘子搭小木凳,侍候着李贤下了辇子。

“哈哈哈……,好,好,显儿当真吾家千里驹也,好,甚好……”

李贤下了软辇之后,并没有去理会一众随行人等,只是漫不经心地挥了下手,示意众人在殿外候着,自己却是伸手稍稍整了整衣衫,抬脚行上了殿前的台阶,亲手将请见的牌子递给了殿外恭候着的小宦官,不多会便得到了高宗宣召的口谕,也没多耽搁,大步便向殿内行了去,这才刚一进殿,立马便见高宗正高坐在胡**,兴致高昂地哈哈大笑着,所道之言登时便令李贤的心头为之一沉,可也不敢有甚不妥的表示,只能是低着头快步向御驾前行去。

“儿臣叩见父皇、母后!”

不管心里有多厌烦,该尽的礼数却是缺不得的。若不然,一个君前失礼的罪名扣将下来,可不是闹着好玩的,李贤自也只能是强压心头的不快,抢到了前墀下,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道。

“免了,免了,贤儿来得正好,朕正打算派人去唤你呢,今早军报已到,西北大胜,吐蕃已灭,朕无忧矣!呵呵,显儿当真了得,不过八万余的人马,几番征伐下来,竟生生剿灭了吐蕃人近六十万大军,连战连捷,两月余便一举荡平吐蕃,实是前所未有之大胜,朕也能好生睡上个安稳觉了,好,好啊!”

高宗的心情显然是好到了极点,精神振奋之下,话语也就多了些,光顾着说个痛快,却是没注意到太子已是尴尬得面色发青了的。

“恭喜父皇,贺喜父皇了,七弟能有此等大胜,皆有赖父皇之洪恩,孩儿以为此乃父皇得人心、得天心之果应也。”

李贤如今最不愿听到的便是李显再立奇功的事儿,奈何高宗正在兴头上,他也不敢说甚不动听的话,只能是变着法子将此功劳往高宗身上强拉,那意思便是在说李显之所以能大胜,都是高宗的鸿运所致,与李显的才能无甚关碍,摆明了便是在妒贤嫉能,这不,此等言语一出,边上站着的裴行俭、刘仁轨等老相尽皆皱起了眉头。

“贤儿此言过了,朕可不敢如此想了去,罢了,不说这个了,嗯,你七弟送来的奏报里还言及一事,唔,这么说罢,显儿以为吐蕃乃贫瘠之地,要来也无用,倒不若肢解之,分为五国,以我大唐驻军居中调停一切,如此既可保我大唐之赫赫权威,又无须去打理地方民生,也无边患之祸,朕瞧着或是可行,不知贤儿对此可有甚看法么?”

奉承话自是谁都喜欢听,高宗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么,倒是没敢当着众老相的面真将平灭吐蕃的大功劳生往自个儿身上拽,只是打了个哈哈,便将此事搁了开去,转而将李显奏明的善后事宜提了出来。

“这,这怕是不妥罢,吐蕃平灭乃是父皇洪恩,将士用命所换来的,岂能又这么平白分封了出去,此等军国大事终归还是得谨慎些才是。”

一听李显居然在此等军国大事上擅做主张,李贤心中的嫉恨可就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高宗先前之语其实已是同意了李显的建议,咬着牙,毫不犹豫地表明了坚决反对的立场。

“唔……,这样啊,媚娘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高宗显然没料到李贤的反应会如此之激烈,不由地便是一愣,可也没就此表态,而是将问题抛给了默默端坐在身旁的武后。

“妾身别无异议,一切听凭陛下圣裁。”

武后很有自知之明,知晓军务乃是自己的短板,本就不打算在此事上发表看法,哪怕她其实也满心不情愿让李显的折子通过朝议,当然了,她也同样不想看到李贤的进谏得逞,正是出于这等考虑,武后自然是顺理成章地便将皮球又踢回到了高宗的脚下。

“嗯,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何见解,不妨都说说罢,朕听着呢。”

高宗本心是想着同意李显的奏本的,不单是因李显此番立功非小之故,更因着高宗自感愧对李显——历年来朝堂就不曾给河西拨过款,尽管高宗不怎么理政,可这一点却是心中有数的,可以说此番灭吐蕃完全是李显一人之功,再者,李显几回遇刺都没能给出个说法,前头陇州一案未结,后头又冒出了个孙全福,诸般种种高宗口中虽从不提起,心里头却是隐隐有所察觉,自是对李显有着补偿之心理,当然了,高宗本人也同意李显的看法,对土地贫瘠的雪域高原实在兴趣不大,便是任由李显去折腾也断然出不了甚乱子的,然则此事毕竟是军国大事,太子既然当庭提出了反对意见,高宗却也不能直接驳了太子的面子,这一见武后不肯发表看法,高宗也没得奈何,只好将问题推给了众宰辅们。

“臣等恭请陛下圣裁。”

一众宰辅们久历宦海,可都是老/江湖了,自不会看不出此事其实是太子公然在别英王的苗头,自是都不愿参与到其中去,明哲保身乃是必然之选择,于是乎,皮球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高宗的脚下。

“也罢,左右吐谷浑都能复国,吐蕃分封五国之事也无不可,此事便如此定了也好。”

眼瞅着群臣们都不接招,高宗脸色可就有些子不好相看了起来,可也没得奈何,眉头一皱,丢下句交待,便即起了身,不再给诸般人等出言进谏的机会,逛荡着便自行转进了后殿去了,武后见状,饶有深意地瞟了尴尬万分的李贤一眼,也没再开口,跟着便也行进了后殿。

高宗与武后这么一走,诸臣工自是不再逗留,纷纷散了去,唯有李贤却是面色铁青地站在了殿中,眼神阴晴不定地闪烁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