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午,气温稍有回升,可依旧寒得很,哪怕是在密不透风的书房里,寒意也不曾稍减,反倒多了几分的阴冷,可又没冷到该架设火盆子的地步,这令身着厚棉紫色袍服的武后极之不适应,批改奏本的速度因之下降了不少,到了末了,更是不耐地将手中的朱笔搁回了笔架之上,皱着眉头起了身,在空旷的书房里来回踱着步,眼神里满是焦躁之意。

武后很烦,还不是一般的烦,只因东宫那头的攻势实在是太过凶悍了些,一招紧接着一招,直压迫得武后应付唯艰,说实在的,自打当初嫁给了高宗以来,武后就从不似今日这般狼狈过,洛阳府尹丢了也就罢了,问题是随着良种推广的力度逐渐加大,武后理政也愈发艰难了起来,甚至有令谕难出朝堂之窘困,旁的不说,下头那些州县如今大多把奏折往东宫那头送,而不是像往常那般送进皇城,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武后闹心不已,偏生还没法去指责下头的官吏违制,概因李显乃是奉旨推广良种,地方官们就此事往李显处递折子本就属于正理,武后便是想指责,都难以找到正当之借口。

“启禀娘娘,明大夫在宫外求见。”

就在武后烦躁地来回踱步之际,却见司礼宦官程登高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疾步抢到武后身前,紧赶着出言禀报了一句道。

“宣。”

武后尽自心烦,可一听是明崇俨来了,却是并无二话,连缘由都不问,直接下了旨。

“诺!”

武后既有所吩咐,程登高自不敢稍有耽搁,紧赶着应答了一声,急匆匆地便退出了房去,不多会,便已陪着明崇俨从外头行了进来。

“微臣叩见天后娘娘。”

尽管与武后之间有所暧昧,可明崇俨却是不敢在武后面前有甚持宠而娇的举止,规规矩矩地大礼参拜道。

“平身罢,爱卿如此急地寻本宫,可是有甚要事么?”

这一见大冷的天,明崇俨竟满头是汗珠子,武后自不免有些微疑,这便出言问了一句道。

“微臣确有一事要向娘娘禀报。”

明崇俨只说有事要禀,可究竟何事却并没有明确道将出来,反倒是就此打住了话头。

“嗯,尔等尽皆退下!”

一见明崇俨如此作态,武后自是知其有密奏之事,这便朝着侍候在侧的程登高等人一拂袖,神情平淡地下了令。

“诺!”

明崇俨与武后的“密谈”已不是甚新鲜事儿,往往十数日便有那么一回,一众宦官们早已是习以为常了的,自无人觉得有甚奇怪可言的,这便尽皆躬身应了诺,全都退出了书房,安静地在远离书房的地方侯着,这一候,便是将近半个时辰,也没等到武后的召唤,倒是太平公主提着食盒子,领着几名小宫女兴冲冲来了。

“见过公主殿下。”

一见到是太平公主到了,程登高不禁好一阵子的头皮发麻,只因他很清楚往日里武后与明崇俨的“密谈”之内幕,自是不敢让太平公主就这么闯了进去,尽管心里头对太平这个泼辣的小丫头也有着深深的忌惮,可程登高还是硬着头皮抢上前去,拦住了太平公主的去路。

“免了,母后可在?”

太平公主在高宗与武后的千般恩宠下,在宫中素来是野惯了的,对程登高这个位高权重的宦官头子也无甚尊重之意,只是随意地挥了下手,便要往前直闯。

“公主殿下且慢,娘娘正有要事与朝臣相商,还请公主殿下稍候。”

程登高哪敢让太平公主就这么胡乱闯了进去,忙不迭地一伸手,拦在了太平公主的身前。

“放肆!还不退下,讨打么!”

太平公主在宫中向来是刁蛮惯了的,哪容得程登高多废话,双眼一瞪,毫不客气地便呵斥了一声,小身子一扭,绕过了程登高伸直的手臂,提着食盒子径直便向书房跑了去,程登高见状,追了几步之后,却又猛地站住了脚,眼珠子转了转,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地坏笑了一下,可很快便收敛了起来,回身拦住了正欲跟进的那几名小宫女。

太平公主打小了起便喜欢捣鼓些甜点、煎饼之类的小吃食,时常送来与武后同享,此番亦是如此,虽说奇怪武后午时已至,不传膳却要与朝臣详谈之举,可也没去多想,拎着不算太大的食盒,兴冲冲地便直奔向了书房,只是刚走到屏风处,突地听到内里传来明崇俨的声音,言语中还提到了“太子”二字,登时便起了疑心,脚步一收,人已停在了屏风外头,细细地听了几句,脸色已是大变,呼吸声不由自主地便稍急促了起来。

“有人在屏风处!”

明崇俨一身修为已是将近宗师境界,先前专注于与武后交流对策,并未察觉到太平公主的到来,可待得太平公主呼吸声稍响,他便已是敏锐地发现了不对,立马停下了陈述,低声提醒了武后一句道。

“嗯?”

今日所谈乃是机密中的机密,武后断然容不得有人敢在外头偷听,眉头一竖,神情已是冰冷到了极点,一股子煞气勃然而起,堪堪就要发作之际,却见太平公主已是一脸喜色地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面色不由地便是一凝。

“娘,孩儿刚做好的甜饼,您趁热尝尝。”

太平公主没去理会明崇俨,连蹦带跳地来到了武后的身前,讨好地举了举手中的食盒,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道。

“嗯,娘还不饿,就先搁下好了,回头娘一定尝。”

武后并不确定太平公主有没有听到先前的密议,这便飞快地瞥了明崇俨一眼,见明崇俨并无甚特别的反应,脸色立马便柔和了下来,只是这当口上,她哪有甚心思去尝甚甜饼的,可又不好明着说,这便敷衍着回答道。

“不嘛,娘快尝尝,凉了可就不香了。”

太平公主极之不想见到明崇俨与自家母后在一块儿独处,自是不想就这么被打发了出去,加之先前听到的隐情太过惊人,心中难免有些惴惴,这便假借着撒娇来加以掩饰一番。

“太平乖,娘有正事要谈,你且先退下罢!”

武后虽宠爱太平公主,但却绝不会容许其干扰到自己的正事,此时见太平公主如此粘乎,面色立马便严肃了起来,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是,孩儿告退!”

这一见武后的脸色已是有些不好相看,太平公主自是不敢再纠缠,作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嘟着嘴,应了一声,有些个不甚爽利地便退出了书房,径自转回寝宫去了……

申时将尽,太阳已是将将落了山,可李显却尚不曾歇息,兀自端坐在文案前,挥笔速书地批改着折子,时不时地还与张柬之就某事交换一下意见,忙乎得不可开交,只是脸上的神情却并无丝毫的不耐,反倒颇显容光焕发之状,这或许就叫做“痛并快乐着”罢。

李显确实有着振奋的理由在,自打拿到了良种推广之权力以来,诸事顺遂得很,不仅各州归心,更主要的是随着狄仁杰、骆宾王两位重臣的调回,李显在朝中人手凋零的局面已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假以时日,大可将原本散落各州之忠心大臣一一拢回朝中,真到那时,李显便能有足够的实力与武后在朝堂上正面叫板了的,当然了,形势虽乐观,李显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始终兢兢业业地处理着手头的政务,不给武后一党留下一丝一毫的参劾之机会,纵使今日乃是荀假,李显也一样顾不上休息,从早上便一直忙到了这会儿,兀自在忙碌个不休。

“禀殿下,太平公主派人送来了副画,说是习作,请太子殿下斧正。”

就在李显忙得不停之际,却见高邈捧着副卷轴从外头匆匆行了进来,朝着李显一躬身,紧赶着出言禀报了一句道。

“哦?递上来罢!”

自李显入主东宫以来,太平公主倒是时常来串门的,偶尔也拿些诗文的习作前来东宫找李显炫耀上一番,至于送画作么,却是头一回,还真令李显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只是东西都已送来了,该过目的自是还得先看上一看才是,李显也就没多想,只是挥了下手,随口吩咐了一句道。

“诺。”

高邈紧赶着应了一声,上前数步,将卷轴递交到了李显的面前。

“嗯?”

李显忙了一天了,已是累得乏,正好想休息一下,这便随手摊开了卷轴,打算欣赏一下太平公主的大作,只是方才看了几眼,眉头不由地便皱了起来——画很简单,就是一副山水画,工笔虽不错,可离名家手笔却是差距甚远,谈不上有甚出彩之处,以李显的眼光来看,着副画的水平不过刚及格罢了,实在无甚可嘉许处,蹊跷的是画中江面上赫然有艘半沉的大船,还有些正在水面上挣扎的水手,这喻意本就已是够奇怪了,更奇怪是水面波涛之下,居然还标示着把染血的横刀,如此突兀的景致一出,着实令李显有些子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