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多年后的今天,他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自己,但他还是不时的会想起这个充满着仇恨的眼神。

他毕竟没有直接杀害她,却同时是间接的罪魁祸首。

在带头的兄弟的命令下,他抢走了她身上好不容易赚来的钱,砸碎了她生存的饭碗。

就在他们快要撤离的时候,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怒喝。

“住手!住手!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住手!”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眼见白影一闪,他开始甚至以为这白影只是冬日从书上掉落下来的一堆白雪而已,等他明白过来,脸上已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四个人的眼前,似疯狗一样将他们撕咬开来,可是毕竟,他再疯狂也只是一个单一的个体而已,很快他就被他们四个人打得手无缚鸡之力。

最后,李启复清楚的记得带头的兄弟在这个趴在地上却眼神足够倔强的和他们年岁差不多的少年身上踢了一脚后,带领着他们大跨步走开。

李启复没有再一次的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后面,他没有那个勇气,他不敢回过头去。他只是跟随着兄弟们,看似神气地大跨步昂首离去。

后来,李启复听说这个女人最终落下了个半身不遂以及脑震荡,虽然没死,但却是比死还不如。

而他们几个人也只不过是因为这个女人不交保护费而已。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残忍地殴打她,抢走了她辛苦挣来的微薄的钱财,导致了她的终身残疾。那个在最后冲出来的少年,听说是他的儿子。

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李启复也没有听说过了,但是这件事情却成为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从冬至日后的那天雪夜开始,他终于明白这种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适合他的。虽然,社会拿他们没有办法,但是,良心无时无刻不在受着谴责,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比死还难受。

再后来,李启复想尽办法脱离了帮会,和以前那群所谓的弟兄们断绝了来往,一个人漂流到了中国的港口大城市上海,很安分地在港口干了起来,工资微薄,人生地不熟,但是不论做什么事,他现在都是凭着良心做事,慢慢地,老天似乎都在眷顾他似的,李启复越做越成功,多年的拼搏,终于造就了现在的成功。

一切似乎都开始美满了起来,可是……

人生又怎么可能一直美满呢?

年少时的他犯下的罪孽,他知道终有一天是会加倍偿还给他的。不过,让他无法预料的是,这些加倍的偿还为什么全都施加在了他所爱的人身上了呢,他宁愿用自己的所有去偿还,就算让他用自己的性命偿还都可以,但是,他的家人是无辜的啊。

可是,老天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惩罚全都施加在了他的亲人身上。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却什么也不能做。

车身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李启复从这段回忆中惊醒过来。

二十八年前的今天,又是一个深夜,只不过不是冬至日之后。

在车前灯耀眼的光束照耀下,李启复蓦地看见了那棵他们曾经躲藏过的大树,这棵和这个小镇一样古老的老树似乎又苍老了一些,暗夜的光束下,李启复的眼神在微微颤抖,这个地方是他一直逃避的地方,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再一次来到这里。

颤抖的不仅是他的双眼,颤抖的还有李启复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车身也开始微微的摇晃起来。

不过,不管怎样,汽车的车速却并没有因此减慢半分,不管这个地方,他是多么的不愿意在意到来,不管这段经历他是多么的不愿再次想起,他却必须通过这里。

视线里开始出现低矮的房屋,从这些低矮的房屋里弥漫出来的昏黄的灯光,纸糊的窗户里面隐约的黑影……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十几岁时候的那个少年,每天穿过这幽深的小巷,每天行走在这些低矮昏黄的灯光之间,但是,那时候的他是幸福的,不管这里是多么的贫穷落后,他也感到知足,幸福。

李启复将汽车停靠在路边,从车上走下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衣服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完全湿透了,双手微微地抖了抖湿透了的衣服,夜里的寒意顷刻侵蚀进入他的身体里,李启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进入居民区是一条幽深的小巷,这里道路十分的狭窄,汽车根本就不能过去。李启复抬头望向天空,他所能见到的只是近在咫尺的悬挂在头上的交错密集的电线,相互的交集缠绕,构成了一个杂乱的苍穹。

他将头深深的埋了下来,手不自觉的将衣领提起,几乎遮盖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然后低头快速地向前前行。

天北路十四号。他记得那是在一个拐角的尽头处。

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不过周围的房屋却不时传出低语的声音。李启复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泥泞的小路上缩成一团,逐渐幻化成一个渺茫的存在。

就这样不断的前行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当李启复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个破旧低矮的房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上面有一个同样破旧的门牌。

天北路十四号。

无比微缈却又无比清晰地刺入李启复的发红的双眼。

就是这里了!

心里突然一阵紧张,李启复握紧拳头冲到门口,什么也顾不上地伸手就去撞门,但是门却纹丝不动。里面似乎开着灯,黄昏黄的灯光弥漫在外界的空气中,李启复这才注意到,原来门上插了一把钥匙。

手指又开始颤抖起来,李启复慢慢将手指靠近钥匙,然后快速旋开。

门被完全打开的那一瞬间,李启复完全崩溃了——他怎么可能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可是这一幕却又是这么清晰的呈现在了他的瞳孔里。眼睛就好像被两把锋利的刀刃刺伤了一般难受,可是他却不能闭上自己的双眼,当做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眼前是血淋淋的一幕,双手沾满鲜血的妻子凌子趴在全身是血的女儿李芯身上,似乎完全昏迷了。

小芯到底怎么样了?想到这里,李启复心里一惊,身体又是为之一颤。

该不会?……他隐约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顾不上注意周围是否安全,李启复疯了一般的冲到了凌子和小芯的面前,同样发疯般的用力摇晃趴在女儿身上的妻子凌子的身体,可是凌子依旧没有半点醒来的痕迹。

接着他将妻子从女儿身体上抱到一旁,当妻子凌子的身体完全离开女儿后,李启复突然惊悚地看见,女儿柔弱的小小身体上赫然插着一把锋利的刀刃,他只能看见留在上方的刀柄,刀刃的下方似乎已经深深地插进了女儿的心脏。

鲜血已经不在从刀口下方汩汩的漫流出来了,李启复只看见刀身周围凝结的黑色血块,心里不禁为之猛地一惊。

他赶紧将手指伸到女儿的鼻息处,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他在等待,等待奇迹发生。

可是,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奇迹。

李启复的手指不再是轻微的颤抖了,此时此刻,他的双手已经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带着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他将手有放到女儿的手腕处的动脉处。接触到女儿皮肤的第一秒,其实他就已经知道事情最后的结局了。指尖是一片刺骨的冰凉的感觉,从女儿的皮肤深层传递出来的冰凉的感觉,一直寒彻了他的心脏。

还是没有一丝动静,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李启复彻底地奔溃了,他用力的抓住女儿的小手。这双手曾经抓着他的大手,这双手曾经是那么的温暖。可是,现在这双手剩下的除了冰冷还是冰冷。

这双手已经开始微微发青,肿胀的血管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他似不敢相信似的将其中一只手紧紧的握在自己手掌心,然后将这只手抬起放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似乎想要试图将这只冰冷的手再次温暖。

可是,毕竟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

冰冷的手并没有感受到他体内丝毫的温暖,却反而以更加惊人的速度更加地冰冷了下去。早已发红的眼眶似再也忍受不住的开始痛哭起来,李启复抚摸着女儿乌黑冰冷的脸颊,身体不断的颤抖。这张脸曾经是那么的白净清秀,如今却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他感到自责,深不见底的内疚感,从他的心底一直弥漫到他的心,一直奔涌到他的眼眶里。

全是爸爸的错,爸爸对不起你……李启复开始哽咽了起来。

为什么?!老天!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的女儿?有什么惩罚全都降临到我身上吧,为什么要我的女儿来承受这一切,她才十八岁啊,你怎能能忍心呢?你怎么这么狠心!

他抱着女儿冰凉的尸体,开始对天狂吼。

可是不论他怎样狂吼,一切改变不了了,除了昏黄的灯光微微的抖动了一下,来回应他这没有结果的狂吼,其它的,就再也没有什么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