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召灵(1)

晚上十一点,这所国中校区内静谧安宁,月光将整座红土操场映照得荧荧发亮。负责巡察的工友阿伯窝在警卫室中,专注盯着小电视机放送的政论节目,他一面大口咬着水煎包,一面激动地按着电话键,试图拨通节目的观众发声热线,也想要对当前时局大发议论一番。

也因此,他不可能察觉到校园东侧墙外那三个伫在墙边四顾张望的学生,这三个学生一男两女,是同班同学。男生个头瘦小,戴着粗框眼镜,他卷起袖子蹲俯下地,转头望向两个女同学。

“可以吗?”瘦高女生抬起脚,踩上小个子男生肩背,只听他闷吭一声,肩头登时给踩低几吋,瘦高女生笑着说:“松仔,我怕会踩死你耶。”

“不会啦,美君,妳快点!”松仔咬着牙,使劲将自己的肩膀撑得更高些。

“好吧,你忍耐一下!”那叫做美君的瘦高女生向上一蹦,另一只脚也踩上松仔另一边肩膀,同时她的双手已经构着墙沿,她感到脚下虚浮摇晃,松仔的身子已经让她踩得摇摇欲倒,不由得急忙叫唤:“小筑,帮忙扶一下!”

另一个叫做小筑的女生连忙上前托住美君的臀,一阵忙乱之后,美君终于跨坐上墙,她将身子伏低,伸手下探,拉住小筑的手。

松仔仍不起身,让小筑踩着他的肩攀上墙去,他见两人都安稳坐上墙沿之后,这才起身,喘吁吁的说:“小筑比较轻,美君妳要减肥啦……。”

美君面露怒色,指着自己纤细的腰身说:“没地方可以减了啦,我是身高比较高,所以骨架比较大好不好!”

美君和小筑各自垂下一手,将松仔也拉上了墙,三人跃入校区内,提心吊胆、兴奋紧张的穿过矮树丛、单杠和沙堆,来到校园角落一处静僻之地,那儿靠近学校后门,远远只看见五层楼高的教室楼房下蹲着一个人影。

“嘿,文杰──”美君朝那人影挥手呼喊,那人影起身,也向三人挥手。

三人匆匆赶去,只见那叫做“文杰”的男同学一脸神秘,在他脚边摆着一张方纸,纸旁燃着一根蜡烛,焚着三炷香,香的烟雾顺着蜡烛火气飘袅旋绕,弥漫着一股焦油臭味。

“你们真慢,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文杰埋怨地说,他依序瞄那过那三人,发觉少了一人,不悦地唾骂:“阿育不来喔,他孬种啦。”

“你干嘛这样说,说不定人家有事。”小筑替阿育缓颊,她低头看了看那弥漫着诡谲光影的方纸,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不禁有些害怕,心中微微响起退堂鼓声,她说:“你来真的喔。”

“当然是真的,不然三更半夜把你们找来学校发疯喔!”文杰挥着手将三人召到他的身旁,他见到脚边三炷香已烧去大半,急急地说:“我们开始,不要管阿育那个俗仔。”

松仔、美君、小筑三人面面相觑,照着文杰的指示在那方纸四周蹲定身子。文杰掏摸书包,取出一只书本大小的饱满布袋、一只小碟子和一本笔记手册。

他翻开小册,再一次复习里头的内容,跟着将之合上,煞有其事地扫视每一个人的眼睛,说:“你们张大眼睛看好喔,一个步骤都不能少。”

文杰这么说时,捏起那只背面写着朱红符字的小碟子,将碟底朝上,摆放在方纸正中那圆心上,又补充说:“如果做错了,会很危险。”

“这不是碟仙吗?”松仔插口说:“你不是说要请守护灵?”

“你懂个屁啊,守护灵就是要这样子请。”文杰白了松仔一眼,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证照卡片大小的枣红色布袋子,将布袋子上的红线仔细缠绕在手指上,跟着,他将手指按在那小碟子的圆底座上,跟着用另一手拨翻着笔记手册,翻着了写有密麻咒语的那一页,清了清喉咙,就要开口祷念。

“喂──”远处又有一个男孩低着身子奔来,压着声音喊:“你们没义气耶,怎么不等我?”

“阿育!”“你真慢耶。”“迟到鬼!”众人同时出声斥责。

阿育莫可奈何地摊手说:“我等我爸妈睡了才偷跑出来的。”

“好啦好啦,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香都快烧完了。”文杰气呼呼地骂着,也不等阿育蹲下,急急照着手册上的字样,诵念起咒语。

阿育尽管晚到,一时之间还一头雾水,但他见这阵仗、见其他人表情,也知道在这一刻他不该再多问些废话,而是应该安静谨慎些,他在小筑的身后缓缓蹲下,见到小筑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他知道小筑一向胆小,本想伸出手来按按小筑的肩,使她镇定,但他的手尚未触及小筑的肩,便让小筑发出的一声惊叫给吓得向后坐倒。

同时,他见到那方纸上的碟子缓缓画起了圆。

小筑察觉众人都让她突然的惊叫声吓着,赶紧摀住自己的口,露出抱歉的神情。

美君紧抿着嘴,紧抱双膝;松仔则是不停推着眼镜,大气不敢透一声,且不时打量文杰神情,松仔害怕之余,也不免怀疑眼前所见碟子绕圈的景象,只是文杰蓄意设计的恶作剧。

文杰功课平平、体育平平,没有任何特殊才艺,但他有个从政的民代老爸,也因而造就出他的骄纵个性。文杰在班上人缘并不好,眼下几个人,是他平时少数几个有话可讲的朋友了。

此时的文杰却一反常态,像是个稳重大人,对于小筑的惊叫、松仔的怀疑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专注反复念诵着手册上的咒语,他甚至对手指底下缓缓转动的碟子也不甚在意。

“请问你是男是女。”文杰突然开口问话。

在一片寂静中,那小碟子缓缓挪动到了“男”字上。

“告诉我你的年纪。”

碟子依序压过“十”和“五”两个字。

“你就是三年前从顶楼摔下来的王同学,对不对?”

众人听文杰这般心直口快,不禁都冒了一头冷汗。

那碟子的动作路径开始紊乱,像是一只给踩着尾巴的狗般,最终却还是压在了“是”字上头。

“文杰,你……”松仔怯怯地说:“我说啊……如果这是真的,你是不是应该要礼貌一点?”

美君在一旁附和地说:“对啊,你不要问这么白目的问题。”

文杰看了看两人,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又对碟子说:“王同学,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有多痛啊?”

碟子激烈地颤动起来,文杰抛下手册,捏着小碟边缘,将一边微微抬高,同时将另一手上系着的红色布袋袋口正对那微微抬起的小碟子边缘。

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里,四人的气息全是屏住的,他们的眼睛一眨也没有眨,也因此每个人都清楚地看见一股青白色的光雾,自小碟子底下“滑”入红色小布袋中。

小筑这次没有惊叫,身子倒是激烈一颤,像是在放映着恐怖电影的电影院中,让突然乍放的恐怖音效吓着一般。

松仔嘴巴大张,眼睛瞪得快和嘴巴一样大,眼镜都歪了;美君也是同样的表情,也不介意此时自己抱膝的姿势露出了底裤,能够让蹲在对面的阿育瞧得一清二楚;阿育当下倒是根本无心偷窥美君的底裤,他同样也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文杰双手动作上。

大伙儿只见到文贾森涩地将那小红布袋子上的系绳打了个结,他们见到文杰双眼微泛血丝,额上筋脉毕露,知道他此时也必然是兴奋紧张到了极点。

文杰凝视着手中的小袋好一会儿,这才将视线放回其余同学脸上,说:“这是第一个步骤,现在我的守护灵,就在这个袋子里头。”

“接下来,要让他听话。”文杰一面说,一面揭开了刚才一同自书包中取出的那只鼓涨袋子,里头是满满的五谷杂粮和一些不知名的配料。他将装着守护灵的红色小布包塞入米袋中,说:“这样做是为了化解守护灵的戾气。”

“化解戾气?”松仔提出了一个其实大家心里有数的问题:“如果不这样做会怎样?”

“哼哼。”文杰诡谲地朝他笑笑,反问:“你说呢?如果你捕捉到冤死的灵,又没有化解他的戾气,你说会怎样呢?”

“会反噬主人!”松仔推推眼镜,咽着口水说。

文杰挑高眉毛,目光扫过众人,煞有其事地缓缓点头。

跟着,文杰将米袋子封好,又从胸前衣襟里取出另一只小红袋,捏在手上晃着说:“这是我第一个守护灵,不过不是很好用,因为是个狗灵。”他一面说,又从书包中取出三炷香,插在土上,将香点燃,他捏着那装有狗灵的小红布袋子离燃香二十公分处微微晃动,彷佛在熏烤那只小布袋一般。

“你这样是在干嘛?”众人问。

“喂他吃东西。”文杰回答,指着那三炷香说:“这不是普通的香喔,你们仔细看看。”

“上面有头发。”松仔推着眼镜,仔细打量那三炷香上,缠绕着几丝黑发。

“不只耶,还有我的血。”文杰这么说,跟着又补充:“每天都要喂守护灵『吃饭』,不然他没力气帮你做事。”文杰解释所谓“喂”守护灵吃饭,就是点燃缠绕着头发或是沾染鲜血的线香,烟熏这只装着守护灵的红布袋子。

“一定要用头发跟血?”小筑问。

文杰点点头说:“两个其中之一就可以了,但是一起用的话,效果会比较好。记得一定要用自己的,不然守护灵怎么会认你作主人呢?”文杰这么说,还伸出他绑着OK绷的右手食指,说:“鲜血的效果又比头发好一些,不用太多,只要割个小伤口,尽量挤出血,掺米酒做成小小一瓶,可以用很久。”

文杰边说,再从书包中取出一个容量约末两百毫升上下的玻璃小瓶在四人面前晃了晃,里头装着八分满的淡红色**,就是他口中的鲜血掺米酒。

“其实不算太难。”松仔歪着头考虑。

“本来就不难,你们也弄一个来玩玩吧。”文杰怂恿地说。

“养这个可以干嘛?”阿育尽管对方才所见情形感到惊讶,却仍然摸不着头绪,文杰第一次向他透露“守护灵”这档事,是在三天前的体育课后,当时阿育在负责防守的文杰面前跨步上篮,无意间将文杰撞倒在地。

文杰一反跋扈常态没有吵闹发作,也没有还手推撞,而是笑嘻嘻地请了阿育一罐饮料,“讲故事”给他听,内容大致叙述自己前往远房亲戚家作客时,高龄八十五岁的老姨婆传授给他这养鬼之术。

在阿育之前,文杰已经向小筑、美君、松仔三人游说过了,文杰叙述时,自作主张地将“鬼”改成了“守护灵”,且将这“守护灵”说得如同护法神仙一般无所不能,大伙儿的好奇心便这么被勾了起来,也促成了今晚之约。文杰要亲自示范如何“捕捉”到守护灵。

此时文杰见阿育的反应并没有他预期中那样热衷,有些不快,便说:“我当你们是朋友才告诉你们这好康的事情,你动动你的大脑想想,如果我们有守护灵,而其他人没有,我们是不是就高人一等了……不,不但是高人一等,简直……简直无所不能了!”

文杰这么说时,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小子或许是受了他那从政老爸的影响,自小就爱出风头、想当老大,然而他所拥有的才能和条件,却难以让他得到其他人的注目焦点,他时常大发议论,但在别人眼中只是个光说不练的嘴炮王;他喜欢耍帅,但别人却难以感受得到他的“帅”,只能感受到更多的恶心跟反感。

也因此,当文杰从口齿不清的姨婆口中得知了这么一个养鬼妙法之后,想也不想地就照着做了,而当他发现这个养鬼妙法千真万确时,便如同中了乐透头奖一般地高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将这个国家、这个世界,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文杰会有这样的思考逻辑,当然也和自小听老爸剖析政局情势、选战策略的耳濡目染有关。

他用姨婆传授的方法捕获了第一个“守护灵”,那是他家后院里一条死掉半年的老狗魂魄,老狗魂魄对他的帮助有限,他们甚至无法沟通,不像姨婆叙述里那样神奇,他希望获得更强大的帮助,他需要能够沟通的守护灵,自然是人的鬼魂。

于是他想起学校中曾经流传在三年前某一日那个学生坠楼身亡的事件,他要得到第二个守护灵,便挑了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独自潜入学校,见到空旷寂寥的楼后小道,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召灵,他知道自己需要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进行这样子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