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到底有多长,周天赐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他的记忆里,或许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十分钟这样难熬过。

东卿,不要做傻事,东卿,不要冲动!

一路上他就这样念叨,就这样鼓足了劲地飚车。但风雨大作,能见度不过十米左右,就算他竭尽全力地想要开得更快一些,实际上也只能在水里快速地挪动而已。但幸亏周天赐总算是广州的地头蛇,几个小道抄下来,并没有比鲍望春晚到永顺银行多少。

说起来,永顺银行是樱花会社下属产业,但因为唐年的突然失踪,唐家顿时四分五裂,成为几家势力的争夺中心。而奇怪的是,这家银行却少有人企图染指,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生意竟然完全不受影响。

无论是周天赐还是鲍望春,他们都对这家银行做过比较详尽的调查,但是因为这家银行在日本人的圈子中口碑较好,没有确实的证据,谁都不敢真的过去搜查一番。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抚子受到了刺激,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这里,他们还真不敢冒那么大风险到这家银行里来。

这样的夜里,一般的银行店铺早就关门打烊,但永顺银行不知道是不是业务繁忙的关系,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周天赐沿着银行的墙院往里面摸的时候,甚至还听见了日本浪人猥琐的笑声。

但是东卿在哪里?

鲍望春正贴在窗外的墙壁上,风雨大作的时候所有人都躲在屋子里,更没有人想得到这样的天气会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攀附在几乎无处着力的外墙上。他手里的枪,已经举了起来,对准的是房间里那个坐在**,无论哀戚还是绝望,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了的女子。

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任性和鲁莽,但是!鲍望春想,但是!明明每一次都是自己的错,为什么受到了伤害的却总是别的无辜的人?

抚子是日本人派来监视自己的人,这点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然而事实上,抚子却是那么真情实意地对着他。她的感情简直就像水晶一样透彻,不掩饰不造作,坦白而且真诚。正如罗靖安所说,其实一开始,他们是有机会把她争取过来的,但因为自己的自私,最后伤害的不仅仅只是那个本来如此单纯的女子,还有他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亲如手足的弟兄们。

每一次都是这样!鲍望春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明明最应该死的人就是他自己,结果被伤害的却总是别人,然后自己心里那道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痕就被划得越来越深。

坐在**的抚子突然抬起头来,她茫然的目光四处游移了一阵,“夫君,是你吗?是你来了吗?”她说,“我感觉到你了……”

鲍望春的食指紧紧压在扳机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也扣不下去。

“不,”抚子喃喃着,又垂下头去,“或者,只是我的错觉吧……”轻轻地自言自语,寂寞而且无助,“我总是想,你啊,夫君,你对我总有一些是不一样的,”玫瑰般优雅的唇瓣露出笑的弧度,“不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位黛林小姐,不是因为我能够帮你掩饰你的职责……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你那样看着我,所以你对我,总有些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只要有时间,夫君,我们会相濡以沫,成为真正的夫妻。”

笑容倦怠着消融,犹如盛开的玫瑰,却在最最风华的时候突然就消失了生命。

“但原来,夫君,你透过我看着的人,甚至,其实并不是黛林小姐,”浓重的苦涩翻出来,“为什么我要明白这个呢?为什么不让我总是想小时候那样,可以拒绝知道那些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呢?”她低声地问,“为什么我们见面,我们认识,我们结婚却让我们的国家之间开始了战争呢?”头仰起,视线似乎穿越屋顶射到传说中有神明的地方去,“到底,”她轻轻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夫君?”

稳如磐石的握着手枪的手开始有了一丝颤动,鲍望春猛地闭了闭眼睛。你没有心软的权力,他对自己说,你是一个中国军人,而她刚刚害死了你的兄弟手足。是!或许从她的角度来讲,她是没有作错什么?但,这就是战争,没有对错因果,只有你死我活!

正要不顾一切地扣动扳机,敲门声突然传了过来,“抚子小姐,你睡了吗?”日语的口音里有很浓重的关东腔,“我是笠原,南本将军让我通知你一件事情。”

抚子似乎愣了愣,随即慌张地道:“好,我马上就过去。”

“不,你先请开门,我口述就行,不需要你过去。”门外的日本军官说。

抚子无奈,只能披了一件外套走过去打开房门,“什么……”

但随即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士就冲了进来。抚子一怔之后,勃然大怒,“笠原大佐,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笠原大佐是个三十出头的矮胖日本军官,闻言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噢,南本将军的意思是说,让我来看看,抚子小姐你在这里睡得习不习惯。”一面胡说八道着,一面却打着手势让手下的兵士把抚子这间房间翻了个遍。

抚子气得脸色都变了,“原来你就是这样问候的吗?”她冷哼一声,“我要去见南本叔叔!”

“对不起抚子小姐。”但是笠原大佐却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诱捕鲍望春的饵,南本将军命令,你不得踏出这个房间一步。”

抚子呆住,“什么饵?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笠原大佐露出一个猥琐的冷笑,“因为根据我们刚刚收到的确切情报,鲍望春是中国中央军方面的,这一次他来广州就是为了组建广州中央特别科。很遗憾,虽然他总是由你负责监视,但这么重大的消息你都没有调查出来,南本将军非常生气。所以,希望抚子小姐配合我们的工作,让我们可以尽快解决掉这条养不家的狗!”

鲍望春在窗外突然松了一口气,不是抚子,不是她!不是抚子出卖了自己!

而另一方面,“不!”抚子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掉了下去,“南本叔叔不会这样对我的……我,我要去见南本叔叔。”

笠原大佐不耐烦起来,一把抓住抚子的手臂想要阻止她出去,“南本将军现在没有空见你……啊啊……啊,喂!你这个臭女人……”却是抚子一怒之下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八嘎!”勃然大怒的笠原大佐当时就举起了巴掌,但在落下去之前却稍微迟疑了一下,这个臭丫头是日本国内望族的女儿,据说跟天皇家族也有些血缘关系,如果他真的这一巴掌打下去,后果只怕是就连南本将军也无法承担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爆炸声突然地就从楼下大厅的方向传了过来。

***

周天赐做事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人聪明却跳脱,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够细心。他解决起生意上的问题来三两下就轻松搞定,但要找到他白天自己放在什么地方的东西就堪比上青天了。不过这也就养成了他的一个习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就索性把所有碍眼的东西都扔掉,什么都扫平了,要找的也就自己出现了。

所以当他几次三番都没有办法找到鲍望春的时候,简单!拿了手雷就开始往永顺银行的大厅里面扔。一枚不够的话,三四枚,五六枚一起砸下去就可观了。反正他周天赐就是钱多,钱多了武器自然也多,六排五枚手雷一通砸下去,连他自己的耳膜也痛得要死了。

不过结果也不错,因为日本人当时就慌了,按这样的武器密度来看,所有人都认为是中国军方的正式攻击。没有人想到杀进来的人只有一个,更没有人想到这个人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攻击他们,只是为了找人。

错误的判断造成了错误的应对方式。笠原大佐一听见从大厅传来的爆炸声心就慌了。不同于日本正规军队士兵,日本特高科的人员向来以阴谋和隐秘行动为工作重心。他们的军事常识说得好听些那都是书本上的知识,要说不好听,那就是还不如一个上过战场的老兵。所以,一旦判断为中国军队的正式攻击,笠原甚至连组织抵御都放弃,径自一把扣住抚子就准备逃跑。

抚子用力地挣扎起来,嘴里咬得更狠了。

笠原忍无可忍,一个耳光狠狠落在抚子雪白的脸颊上。抚子尖叫一声,整个人都跌了出去。

完全是下意识的,鲍望春一抬手一发子弹当时就射穿了笠原的手掌。然后才省起自己的冲动。但这个时候再反省也没有用了,当机立断,手一抓窗棂翻身而入,面色不变眉也不抬,右腕略翻六枪连发,每声枪响都有人发出临死前的嚎叫。

抚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身边一个个日本兵就这样嚎叫着倒下来,每一个人站着的时候还有生命,倒下来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尸体。一时间几乎吓得魇住,就连尖叫也发不出来。但随即,一个有着她所熟悉的味道的怀抱拥住了她,一只稳定有力手挡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那声音虽然一如既往的淡漠,甚至有些冰冷,但抚子突然眼泪就涌了出来,“夫君……”

笠原也算是日本特务中反应够快的人物了,只是一上来就被鲍望春射穿了手掌,剧痛之下一个恍神,随行的一队日本军士却已经全被鲍望春干掉了。

但眼看着鲍望春手里那把勃郎宁子弹告罄,当即强忍剧痛迅速地掏出自己的手枪。可是他这里才刚举起手枪,手腕上却突然又是一痛,一条黑色的皮带卷着他手里的枪倒飞回去。

笠原倒吸一口冷气,鲍望春的身手据说是他们蓝衣社中排得上号的,但这也只是资料里面说说而已,到底好到什么样的程度,毕竟谁也没有亲自较量过。何况一旦成为特务科的主管人物,还有谁会亲自上阵,大都隐于幕后操纵了。可是现在他却知道,这个面目俊雅,看起来还有些孱弱的中国男人,在他的身体里隐藏着令人感觉恐怖的力量。

“南本,在,哪里?”鲍望春握着从他手里勾来手枪,冷冷地注视着笠原。

笠原在他的目光下禁不住就有些发抖,但他毕竟也是日本特务中的主管人物,场面还是要撑一下的,“你,你不过一个人,你杀了我,还想全身而退吗?”冷汗涔涔,“何况你还要护着你的老婆……”

“砰!”枪响,笠原的额头中央出现了一个弹孔,他的尸体还站了一会儿,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啊……”抚子呆了一呆,蓦地又发出了一声尖叫,“你,你杀了他?”

鲍望春慢慢转头看着她,略沉默了下,才淡淡地回答:“这,就是,战争。”

抚子看着自己丈夫俊美无俦的面容,心里的疼痛却排山倒海一样涌过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有,战争……这种东西?”为什么,我这样爱你,你却不爱我;为什么要让我们有认识的机会,却不让我们相爱?

“……”鲍望春无言地叹了口气,突然举起手来就像刚才那样轻轻遮住抚子的眼睛,“杀戮、死亡,和血腥,只要,可以,就别去,明白!”

抚子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就算这一辈子,我只能等到你这样一句话,于我而言就是一生一世的满足。但是这样的感情,夫君,这样的感情,你会不会知道,你能不能记住?

鲍望春的耳朵略耸了耸,听见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向这里跑来。于是问道:“你知道,南本,在,哪里?”

抚子从自己的思绪中转醒过来,“你,你要杀南本叔叔?”

“是。”

“可不可以……”

“不行!”鲍望春决绝地打断了她的希望,“你,不想说,没关系……”顿了顿,“我走了,保重!”

抚子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是说你要,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你不要我了?”

鲍望春垂下眼帘,“抱歉!”

跟我说抱歉有什么用?我要你的抱歉又有什么用?抚子用雪白的牙齿咬一咬自己已经苍白的唇,“没有我的带路,你找不到南本叔叔的。”她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这幢房子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下仓库,南本叔叔的办公室也在下面。”她抢先一步走出去,“你跟我来。”

鲍望春想了想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

“Diu他妈的!”周天赐一脚踢开被他一枪击毙的日本浪人,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再顺手从尸体的手上拿过那把日本刀挂在腰间。

这一路下来,子弹消耗得飞快,偏偏要找的人半点音讯也没有。

东卿是不是真的跑来这里了?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这点。如果他真的来了这里,自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怎么都会想办法来跟自己汇合的吧。但怎么到现在都一点消息也没有,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周天赐正自忐忑的时候,就听见二楼传来了手枪连射的声音,当即想也不想地就往楼上跑去。

***

“电梯在那边的房间里,”抚子一边跑一边向鲍望春说,一边却又不断用手背抹着怎么也止不住流下来的眼泪,“我们……要快些,”她说,“南本叔叔为防万一,在电梯里装了炸弹。如果有人入侵,他会……啊!”

一串子弹在她就要转弯过去的时候朝着她的方向射过来,如果不是后面的鲍望春眼明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只怕这一瞬间她就要香消玉殒了。但就算如此,还是有两颗子弹射中了她,一颗擦着她的腰侧掠过去,另一颗则射到她的腿上,鲜血顿时激射出来。

鲍望春顾不得其他,拎起手里的机关枪一个反手盲射,又从自己身上挂着的武器包里摸出一枚手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扔到前面的拐弯口。一阵爆炸响声后,两边都静了下来,显然是都顾忌到对方手里的武器,不敢硬闯。

这时候鲍望春才有空去看抚子的伤势,但一看那血流的速度他的脸色就变了变,飞快地蹲下来撕开抚子旗袍的下摆,又一把脱下身上的制服,紧紧扎住抚子的大腿伤口上方的动脉,减缓血流。当他这样忙碌的时候,早就痛得说不出话来了的抚子却不禁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鲍望春替她扎住了伤口,即转过身去,“上来,我背你。”

抚子苦笑了一声,“不用了,你自己走吧,我帮不了你了……”

鲍望春也不回头,只是低声道:“我们走,我,送你,去医院!”

抚子的眼睛亮起来,“那……那就是说,你……不杀南本叔叔了?”

明知道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以后会更加麻烦,但是鲍望春更知道现在的他不可能丢下抚子一个人。狠狠咬了咬牙,“以后,再说吧。”

抚子挣扎着,用尽自己的力气扑到他的背上,“真好,夫君,你真好!”

“抚子!”但这时前方传来了日本人愤怒的声音,“你出卖我们!”

但我没有出卖你!抚子颤抖着手,轻轻抚了抚鲍望春的头发,告诉他:“但我没有出卖你。”

鲍望春心中一痛,“我知道。”

“你忘了你是个日本人吗?”前面的人还在嘶叫,惹得鲍望春又是一颗手雷扔过去,那里的鬼吼顿时哑了。

鲍望春背着抚子转身往后跑,但跑了一会儿觉得背上的人儿没有动静,心知不妙,找着由头问:“我们,往哪边,走?”

抚子闻言振奋了一下精神,努力让因为失血造成的昏睡感不要影响自己的思维,“左边。前面就有……楼梯,可以下去……”声音减轻,喘息也重了起来。

“再忍,一下。”鲍望春低声说,“马上,就好了。”

“嗯……”抚子轻声应了一下。

鲍望春听出她声音里的睡意,忙道:“撑住,别睡!跟我,说话。”

“说……什么?”抚子大脑里却更加的昏昏沉沉起来。

“说你,最喜欢,的……”鲍望春提示道。

“最喜欢的?”抚子轻哼了一声,“抚子,最喜欢的……就是……”

鲍望春突然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只道是衔尾追来的日本人,转身就抬起机关枪,但入眼的却是周天赐那张担忧得都快要皱起来的包子脸。

“你……”

“当心后面!”周天赐脸上才一喜,突然就一变,手里的枪闪电般举起来,但一扣扳机却发现子弹用完了,当时想都没有想地就一把抱住情人往地上倒去。而这时候,鲍望春却只觉得背上的抚子猛地一跳,接着,抱着自己脖子的手就松了开来。

“抚子!”他回头,就看见抚子翻身朝着一个滚向他们的手雷扑过去。

她不闪不避,甚至连回头看看他都不,她只是像唱着歌儿一样,说着她最喜欢的,“抚子,最喜欢的,就是夫君!”她叹息,“莎哟哪啦……阿娜答……”

晶莹在爆炸的璀璨中,刹那绽放!

周天赐在他的身后,抚子在他的前面,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绝望,一模一样的鲜艳的血盛放在粉色的旗袍上……

鲍望春的世界,蓦然全部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