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菟丝的出征曲

1999年9月,霍作作拖着蓝黑色行李箱,一路唱着:“我现在要出征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唉我爱人要同行……”,带着她的“爱人”——她爸妈到龙市电大二分校报到。录取通知上写着:99中文班,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

霍作作眯着左眼说 :“爸,这学校一眼扫尽!不需两秒!三点一线!小楼四栋,石凳三张,操场豆腐两块,杂草垃圾一大片。汇报完毕!”爸爸说:“作作,你不要挑剔啊。今年你上这大学,是带干部指标出来的,毕业后会有工作分配。如果你想再复读一年,明年没有干部指标了,毕业要自己找工作的话,我想……嗯,我怎么放得下心?”作作不再言语,她完全明白爸爸担心什么。看看这个小得那么寒碜的大学,想想自己142厘米的身高、39.5公斤的体重,心里暗笑:好吧,拇指姑娘上拇指学校,倒也合身,量体裁衣,高端定制。

报到交费,心事全了。

剩下只是拿钱,睡觉。

作作妈给作作留下250元钱,说:“省点花,每个月给你250元。”作作爸趁作作妈不注意,偷偷塞给作作50元,说:“作作,别太省,爸爸有的是钱。”有那么一个“有的是钱”的爸爸,霍作作当然探索过自己的“含金量”——当教师的作作爸妈工资加起来不过1千 ,还有个妹妹要分掉她一半以上的“含金量”。霍作作把那张50元塞回给爸爸,爸爸又塞给作作。

其实作作爸过虑了,250元真的够。精细的作作妈早算过:食堂早餐米粉1元,午餐、晚餐男生2元一份,女生1.5元一份,菜任选三素二荤,汤任喝,饭任吃。所以霍作作有130元左右的零花钱,这些钱买些洗具杯具都够花,甚至还可以生点小病。作作真是个小富婆。

霍作作找到自己的床位,把席子一铺,行李一扔,收好伙食费,就嬉皮笑脸唱着“你同行决不成,我现在要出征,我若是打不死,我总会回头来看你”,把她爸妈推出门赶回去了。她再把自己往**一摔,闭上眼继续美美地哼着“我现在要出征”,闲暇适意得很。

跟爸妈相处远不如跟这张新认识的床相处来得轻松,他们明明诸事已妥,却一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欲语还休的样子,其实霍作作完全明白他们的心思:待要说些语重心长的叮嘱,2小时车程的距离又不值得那么矫情,不说又感觉对不起霍作作的大学第一天。这种磨人的柔情最难消受,不过2小时的车程么,演什么“相见时难别亦难”?什么时候想她了就来市里吃碗螺蛳粉,顺便来看看她不就完了?好床啊!听它吱吱吱地学摇篮,此后就将相伴度年华了。

第一次离开小县上大学,居然只跑出80公里,霍作作心想:腿短果然不利于行。想当初高考罢填志愿,她根本不管那学校叫什么,只看坐标在哪:内蒙古、黑龙江,有多远填多远。

霍作作觉得,自己走远了也许她爸爸对增高广告的热衷度就会降低了。那年月增高广告很羞涩,总是以很小的字号躲在杂志夹缝中,但作作爸精诚所至,总能把它们一一找出来交“赞助费”。作为增高虚假广告的人证霍作作,不但一厘米都没有长高,晚上量的话还变矮了。作作爸于是死心了,他就不再以买增高药为目的买增高药,而是以给霍作作买一个疗程的希望为目的买增高药。为了使霍作作常怀希望,作作爸不惜疲于奔命,城东城西两头兼课,每节课只有8元……霍作作早就不愿玩票“希望”,喝那些中药、西药感觉就像在喝她爸爸的血似的,如果她喝完还能长高5厘米,也不过是1米47,差别很大吗?还不如就1米42cm,矮就矮得突出一点。

那么既然如此,她对老天的乞怜也只剩下一个远方,她将像拇指姑娘一样,怀着莫大的勇气忐忑出征,远方风景独好。至少,她可以在电话里描绘出普通人的美好生活,日后的苦,爸妈看不见,便不是苦。

躺在**,看着对面青苔暗生的卫生间,霉黑霉黑的墙壁,霍作作突然就想起了老家的菟丝,菟丝长得像一条嫩黄色半透明的小胶绳,长长了,它就自己把自己织成一件鹅黄罩衫,风情万种地罩在绿树上,非常美丽。小时候霍作作常把那菟丝折下来当金项链,当金鞭,但是这菟丝很嫩很脆,没怎么折腾就断了。

断了的菟丝,不管多短都不能随意丢的。大人们一见小孩丢菟丝,总要训斥一通,因为菟丝太可怕了,不管被折得多短,随便丢在什么地方,稍不留意就漫山遍野都是,拦都拦不住,砍都砍不及。而霍作作却很喜欢菟丝,那么脆嫩柔曼的肢体,易断易生,随便多短,不挑时,不挑地,张牙舞爪地大活特活。

想着想着霍作作笑了,张牙舞爪的菟丝,感觉好像自己啊,小小的,张牙舞爪的,把自己丢在这杂草丛生的小学校,就要开始像菟丝一样翘起自己嫩嫩的小脑袋探世界了。

学校小是小了点,杂草多是多了点,但有个妙处会羡煞其他高校的男生。当那些男生被女生宿舍管理员大妈犀利的眼神击溃时,怎么敢相信这世上居然存在着没有管理员大妈这种凶猛生物的女生宿舍楼?

霍作作就有幸住在这样的楼上,3楼301室。

这栋楼四层,每层四间,2、3、4楼为脂香粉气四溢的女儿国.

1楼和尚庙。或者说保安局。因为1楼男生确实是起着保卫楼上女生的作用的。为她们巡夜,帮她们提热水洗澡。这种强大的保护系统怎是一个宿舍管理员大妈可比!作作心想:这校长当初是被守女生宿舍的大妈狙击得多惨,才能想出这么人性化的设计啊!

这个独特的宿舍楼只有一个楼道,楼道边砌墙,1楼前用粗水泥钢筋条直封到二楼阳台,大门一关,就像个大箱子装着这栋楼,箱子钥匙由1楼男生掌管,让他们掌管一整箱的美羊羊,以宽慰他们住“地牢”的心。

作为宿舍楼完美的设计的补充,这栋宿舍楼后五米处是另一栋2层小楼,楼下是食堂,楼上是男生宿舍。时是盛夏,女生宿舍大大的窗框兀自空着,犹如一个家庭影院,展示着各色人体写真——对面楼的师兄们穿得极其凉快,在走廊惬意地沐风浴日,顺便欣赏对面女生从窗框里乍泄的春光,正所谓“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不看白不看。

霍作作躺了一会,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不知干什么好,就到卫生间里脱光衣服,用刷子和洗衣粉把卫生间彻彻底底地刷了一遍,穿上睡衣再把洗簌间和洗衣槽刷了一遍,再没什么可刷蹲到水龙头下冲干净自己,累趴了,这时候躺在**才真是舒服。霍作作又开始唱她的出征曲了。

吃过1.5元的晚餐后,霍作作不唱出征曲了,和舍友们抢厕所。间隙里叹出一句:“这学校也叫大学!要是它敢给我发大学毕业证书。我就敢称自己是大学生!”

熄灯后,全都睡不着。外面川流不息的汽车、火车、飞机……彻夜协奏着与大地、天空**时痛苦又畅快的轰鸣。

这心潮起起落落终究难眠的夜,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