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白云苍狗

霍作作变了。

卫青极为不适应。那个爽朗豪迈的霍作作,居然变得连下雨天出去发现路上居然有几条泥鳅,都要打电话告诉他。他笑着骂她无聊,同时有种看开黑店做人肉叉烧包的孙二娘念:“唧唧复唧唧,二娘当户织”的感觉。

他看惯了她大剌剌喝酒喊码,猛的挥拳揍他的样子,虽然他很喜欢薛芙那样娇柔的女孩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霍作作给他写的儿女情长柔情蜜意的情书,他简直要浑身发冷起来。

有一次卫青给霍作作打电话,他分明想念她了,可当她在电话那头说:“我好想你啊。”他脱口而出的是:“狗屁!”霍作作沉默了,其实当她想起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时,何尝不觉得就如同两道狗屁灼灼逼人?

他们是彼此的鸡肋,也许。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那就不弃。所有小小的喜悦、些些的触动,霍作作总是期待与卫青分享。这种期待,超出了她电话卡的承受能力,也超出了她对自己所能付出的情感的限定。

乐于与她分享的不是卫青,而是卫青他爸,这老人特别有意思,比霍作作还话痨,总在卫青之前拦截他的电话,然后与霍作作聊得不亦乐乎,直到卫青不耐烦地抢走电话。

晃悠晃悠的电话线两头,他们并没有更了解彼此。

2002年9月,卫青和霍作作的工作分配都落实了。各自在本县的山旮旯里当教师。

八月十五卫青打电话给霍作作,很开心地说他有收到月饼。

他们工作还不够一个月,还没有任何一分钱的收入,卫青只知道是霍作作用她的稿费给他买了月饼。并不知道,买了月饼后,霍作作连邮费都出不起了,她把她心爱的藏书忍痛清出40斤,运到废品收购站换邮费的途中,摔破了膝盖……? 这样算不算遇见过爱情?霍作作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两情相悦吧。霍作作连自己是否能取悦卫青都没有把握。

他总是幻想着自己见龙卸甲,纵横江湖,收获芳心无数。而霍作作,浪漫文艺又太跟着感觉走,她开始把心掏出来拍在他面前了,卫青如何看得女孩子凌驾在他的游戏规则之上?他一再警告过她,女孩子万万要端着,要吊男人胃口,一旦端不住,吊不起,男人就会倒胃口。

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在感情上,他们实在不是一个段位的。

如果没有那个车上的吻,他们应该不会走到今天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个吻引发的事故,改变了所有的轨迹。

卫青总说:“顺其自然吧。”

可是“自然”是什么呢?他们的“自然”会不会不在一个频道上?比如说,她自然而然更依赖他,而他自然而然消失掉?

9月过后,节日很多,对霍作作来说,真正有实质性的慰问意义的节日不多,国庆节算一个,有假期,还有奖金,9月30日,当单位的国庆节慰问金毫无预兆地发到他们手上,霍作作捏着那崭新的30大元,心道问题来了。

之前她没有赚到任何一分钱,非常安分。而这30元的到来,却足够她买车票穿越一个城市去看卫青了,这真是令人蠢蠢欲动的事!可是卫青却还没有邀请她去的表示,使得她非常纠结,她太知道他的秉性了,女生主动就等于自动退出。她已经在琢磨、迁就他的喜好。本来没有车费无法可想挺好的,奈何这30元吹皱一江春水,穷得如此多彩霍作作真是想不到。她咒骂那该死的30大元。 ?

她捏着她的30大元,坐立不安神情恍惚神经兮兮,这该死的30元。 ?

10月1日,霍作作的妈妈说昨夜凌晨12点了卫青还打电话找霍作作,吵醒了她,烦人。而霍作作焦心如焚,却不敢责怪她妈妈没把她叫醒。她没有醒过来,错过了那个晚上,永远不知道卫青要对她说什么。 ?

10月3日,霍作作实在耐不住,终于乘上去b县的汽车,出现在卫青面前,英勇而矛盾,笑的很苍白。卫青说他其实给霍作作打了很多电话没人接,她不知道当她乖乖守在电话旁边的时候他去了哪里。霍作作看着卫青那阴晴不定的脸色,忽然很怀念那些开弓就扇他耳光的好日子,她想:国庆节了,就当爱国吧,别吵架。

初毕业,情尚热, 霍作作到b县的第二天,他们就在同学欧海的宿舍聚会了,欧海煮了一大盘白粥摆在餐桌上,谁想喝粥自己盛,霍作作和卫青的手不约而同伸向勺子,指尖碰触,闪开——不是相握。

无人的客厅,卫青忽然在霍作作面前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又急速收回,秒杀一个拥抱。霍作作愣在当场,不明白这些变化是怎样发生的。就像她看他打篮球,常常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篮球是怎么到他手上的。

多少波澜起伏别人全不知道,这一伙人乘着天色尚早,赶紧去找摊位,热闹烘烘吆喝着去吃炒螺。

沈夫和薛芙的亲密无间,无情地反衬出霍作作和卫青之间的生疏和不自然,霍作作望着卫青,像个无助的小孩,很乖,却不知该怎样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糖果。也许糖果也是很奢侈的东西,那一点点心里的甜,总是在眼前一晃而过。

边吃边聊着,欧海忽然问卫青:“你那个找到工作了吗?”

卫青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霍作作,霍作作假装不在意地磕瓜子,她不敢看他,心里想着,如果卫青对大家说,他的新女友是她,那么她就敢跟他一辈子,再也不打他,对他好一辈子。知情的沈夫和薛芙也都看着他们俩,气氛怪异而紧张。

其实霍作作的预感是正确的。卫青犹豫的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叶清清,否则她在眼前,他会毫不犹豫。而他犹豫了。

卫青果然说出了叶清清的工作地址。

霍作作心里一痛,狠狠嗑了一地的瓜子壳。 ?

祸不单行,打车回瓯海宿舍时,卫青用力关车门,夹着了霍作作的手掌,她的手掌迅速肿起来,手比心痛得多,卫青依然没有对她说:“对不起”。

他欠她的“对不起”越来越多了。

霍作作手肿得厉害,疼得都糊涂了。不知道她是怎么到的龙市中转站,他们曾经同窗共读三年的城市,他们曾在这里一起跨世纪。

她忘了。 ?

路也忘了,在这熟悉的城市下车,她忘了回去的路,找那以前闭着眼睛就可以摸到的站牌,竟然找不到,她发疯似的找啊找,最后坐在地上狼狈地哭了。 ?

泪水中,霍作作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仅仅是一个不该发生的吻而已!仅仅是一段她从不期望的,命运硬塞给她的错缘而已!她这是怎么了?

他们一直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就嘎然而止了呢?没有这一群好友,她该怎么过,没有卫青,她怎么过?霍作作蹲在地上,感觉国庆节的艳阳,要命的金黄,照得人一阵阵地发冷。

太阳太冷了,她想回家。

霍作作就这样浑身发冷地回到了家,发烧了两天。

邂逅爱情,错过爱情,是如此连贯。真倒霉!

两天后,她穿上了一条牛仔裤。那裤子她摆弄过了,她痛快地把裤脚剪到膝盖,拉出四亩地的稻穗一样多的流苏。裤子是蓝色的,但磨的发白了,有种梦外的旧日感,她在裤子上用黑色钢笔一笔一画写了很粗大很夸张的大字“i love weiqing”,还在裤边用几行这样的小字做花边,然后在剩余的空间里画上一只大猫。

洞洞装当时还没有流行,diy也没有流行。特立独行的霍作作总是穿着她diy的那条牛仔裤上街,很多人看,也很多人不看。但那些人里都没有卫青。 ?

卫青不再打电话给她。 ??

她也不再打电话给卫青。

没有任何理由和解释,在“不联系”这件事上他们一直那么默契。

一天在网吧里,不明世事早已白云苍狗的蔡生凯,和霍作作回忆往事,透露了卫青真正的心上人,一直是于飞飞。于飞飞却懵懂不知,与电大二分校附近一个经常进学校玩的男孩子对上了眼,成了人家女朋友,卫青也就把这段心事埋藏得更深了。

蔡生凯无意中透露的这一桩旧事,就像一道极亮的光,电解了霍作作心头的许多疑问。

怪不得卫青和叶清清分手了,还不知羞耻地老是去叶清清所在的304晃荡,如此留恋何必分手?原来不是为叶清清,而是为于飞飞。

怪不得于飞飞男友的自行车和电视机,被某些b县男生借走后,当废品卖了。

怪不得他在孟梦、叶清清这么美好的女孩子之间沉浮不定,不是于飞飞,他终究难甘心吧。

怪不得领毕业证那天,明明是卫青约霍作作一起去领毕业证,明明是他主动说要去拜访霍作作的干娘,结果于飞飞请吃饭,他居然就放了霍作作的鸽子。

……

一切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纵横情场的卫青,面对着心里真爱的于飞飞,原来也会胆怯,他在其他女孩那里的游刃有余,到了于飞飞那里却频频失算,一招也使不出。也许正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他想摸摸任盈盈的手,一装伤口痛就能把她引过来,办法可多了,可是对师妹岳灵珊却毫无办法。

霍作作也曾经对卫青办法多多,最后毫无办法。她的心沦陷在他们分手后。

有一日,蔡生凯莫名其妙跟霍作作开玩笑,说:“你怎么还在上网?卫青今天结婚,你居然不去吃喜酒?”

霍作作心如鸣雷,泪如雨下,问蔡生凯:“真的吗?”

蔡生凯说:“真的。”

才分开不到三个月,卫青不声不响地结婚了!霍作作失魂落魄地说:“我问问他去。”站起来一阵急火攻心,晕倒在椅子上。

好在霍作作壮实,很快清醒,也顾不上跟蔡生凯告别,爬起来就趔趄着跑出去找公用电话,打到卫青家,是卫青妈妈接的电话,她说卫青出去玩了,什么结婚纯属瞎扯,还表示了对卫青能否找到人结婚的担心。

那些都不是霍作作该关心的事了。她挂掉电话后,觉得自己很傻很傻。之前她总以为“晕倒”这种高贵的动作只是欧洲文学作品中大家闺秀的专利,绝对轮不到她这种壮得肉直往衣服外面喷的女人。真的晕倒在椅子上之后,霍作作醒悟了,该是壮士断腕的时候了,她不能再任由卫青左右她的心。

别了,卫青!曾经让她倍感温暖,又把她伤得如此深的人。

扛一肩惨淡的斜阳回家,霍作作肩膀沉沉,让她妈妈给她狠狠刮了一场痧,她就把卫青当作痧气刮尽了,从此再也不去碰触任何关于卫青的消息。

一个意外的吻,一场非爱情的事故,他们莫名其妙的波折,不是因为霍作作主动或者不主动,而是因为一个全不知情的于飞飞。缘分真是奇妙。那个撒满了星光的果园小木楼,那片金黄的阳光稻田,那个叫b县的地方,终于归于无声,只添了霍作作眼里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