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樱离回到帐中,脑子里有点发乱。

全乱了,已经全乱了……

不对,哪里不对……

段樱离的心揪得很紧很紧,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马上就要发生,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头绪。

……很快又到了晚上,凤青鸾大概也在天人交战,这一日再没有与段樱离见面,段樱离亲自熬了碗热粥,端到段擎苍的帐前。进入帐里,只见段擎苍也是什么事都没有做,背着身看着地图,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樱离把粥放在桌上,“父亲,我还以为,从此以后你都不想再见女儿。瘙”

段擎苍转过身,目光漠然地盯了段樱离一眼,便坐了下去,看到那碗粥,一把将他掀到地上去。

这仿若是在段樱离的意料之中的,她并不介意,只道:“爹在怪女儿。”

“段家都被你毁了!”段擎苍沉声道。

“为何呢?有父亲在,段家就在,只要父亲回了段府,夏姨娘、紫姨娘还有梅夫人,鸿儿他们都会自动回府的,段府还是段府,父亲可以继续纳妾娶妻,很快段府就又会热闹起来,况且,段府也可以不叫段府,而叫天子之居,这不是很好吗?”

她的话让段擎苍愤怒不已,将案上的墨抓起来向她扔去,段樱离躲了一下,墨汁却还是溅到了她的身上,只听得段擎苍道:“我段某人怎么会生下你这么大逆不道的贱人!什么叫天子之居?你这个贱人想害段府彻底完蛋吗!”

段樱离嘲讽地看着他,忽然想到,段擎苍上世,最后投靠的人是凤羽,其实凤羽那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

是啊,他什么都没有,他最大的助力就是段擎苍!

段擎苍从来就是个胆小鬼,他有魄力,有实力,他手中有二十万大军,可惜他没胆做出弑君夺位的事情。便是当年,明帝为了防他,将一块龙佩放在他的身上,使他成为众矢之的,他都没有做出任何反抗,而是逆来顺受。

可是这样一个胆小鬼,却又是有野心的,他愿意做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人,他愿意被领导,因为站在最高处的人,接受的风雨也最大。

而他,宁愿做那个可以踩在众多人头上的人,他想要作威作福被人尊重,却不愿承受那高位之风雨。

段擎苍啊段擎苍,上世,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使你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段樱离忽然想明白,凤羽的马队藏在哪儿了,它们就被藏在这二十万大军里,马队早已经化入大军,只是凤青鸾不知道而已。马队之所以能够化入大军,是因为凤羽用某种方法说服了段擎苍,终于将段擎苍纳入了他的麾下,或者说,段擎苍选择了凤羽。

那些小将军们,以为给凤青鸾出谋划策,杀害段擎苍是在帮凤青鸾,却没想到段擎苍征战多年,屹立不倒,绝对不是偶然。他是个有心机的老狐狸,只怕小将军们的动作早已经落入到他的眼中,凤青鸾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他的助力太多,段擎苍却只愿伏在一人之下,而不是多人之下。

这一点,在曾经段擎苍试探着他,想要成为二皇子党的中流砥柱时,就已经初冒端谬。

记得那时候,段擎苍曾问二皇子凤青鸾,若是他站在他这边,他可不可以在远山候戚契之上,但是二皇子并没有明确回答,即是不愿给他这个承诺。戚契是远山候,而段擎苍却曾被封为平山候,二人之间早有嫌隙,若二皇子登上皇位之后,却让戚契与远山候踩在他段擎苍的头上,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他骨子里的忠诚奴性,又使他万万不会选择背判凤家,反正凤羽及凤青鸾,都是凤家的儿子,他帮谁不是帮呢?

段樱离很快就想通了这些,而段擎苍也发现这个女儿肯定想通了些什么,他的手握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恐怕段樱离想要转身出这个门,就会送掉自己的性命。

犹豫了下,段樱离反而更向段擎苍走了几步,抬眸看着他笑道:“父亲,无论您有什么样的选择,女儿都会支持你的。

自从您出师车师国,段府在奉京无依无靠,您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却不知那里头的风浪有多大,无论是我,还是段府的其他人,都是在自保而已,我只是运气更好一点。”

段擎苍见她暂时似乎不打算出帐,便也放松下来,“你不要在这里花言巧语,扭屈事实,就算我不在奉京,奉京内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了如指掌。”

“那您可知道,大姐或许并没有死,二姐还曾留下子嗣?夏姨娘和紫姨娘带着小平安跑了,她们只是躲起来了。至于段鸿也与梅氏在一起,您不想见他们吗?段鸿现在长高了,像个男子汉了……”

段擎苍略微动容,然而却依旧很不友好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父亲,若是他们中任何一个出了事,您都会心痛,但是对于我,您却只恨我到现在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段樱离说到这里,终还是住了口。

她忽然发现,对着一个根本不会怜惜你的人抱怨,那是没用的,虽然抱怨其实是儿女对父母的一种专利,是变相的撒娇,那都没有用,已经二世重生,段樱离不由自主地苦笑一下,她怎地到现在还这样的天真?

“父亲,大战即将开始,女儿想亲自敬父亲一杯茶,祝父亲能够旗开得胜,一切顺利。”

在段擎苍的眼里,她其实已经是个死人。

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从帐中走出去后就有可能坏了他的大计,相比家国天下,相比段府的锦绣未来,段樱离的小命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段樱离这时已经斟好了茶,小指甲轻弹,两杯茶里都掺了药粉。

段擎苍将她递过来的茶盏又推了回去,反把她面前的拿走了,如今还肯喝她一盏茶,不过是看在她确实是他的骨血的份上。

“樱离,这盏茶后,你我二人父女情份就此了结了。”

段樱离从来都不喜欢哭。

但这次,硬生生被段擎苍逼出了一串眼泪,泪水落在茶水里,脖子里挂的卜青牛送的珠链也落在茶水里,她红着眼睛向段擎苍道:“父亲,您是真的老了,其实段家能不能好,不在于地位有多高,金钱有多少,而在于,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是否在身边。”

段擎苍哧地冷笑,小丫头片子到底还是太天真,懂得什么呢?

将茶水饮尽,段擎苍终于拔出了自己手里的长剑……段樱离知道的太多,他实在不能由得她出帐去。

然而他的长剑刚刚搭到她的脖子上,便觉得眼前一黑,他整个人便跌倒在地……

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自己的女儿蹲了下来,漠然地抹去脸上的泪水,道:“父亲,你老了,你该去过老人家应该过的生活……”

晚上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着火了!”

只见好几个帐篷忽然火光乍起,士兵们顿时混乱了起来。

玉铭与段樱离穿着士兵的衣裳,装成救护的样子,趁乱用一个担架抬着段擎苍出了军营,隐在小土坡的后面,玉铭不知道段樱离要干吗,忙道:“小姐,我们把将军抬出来做什么?接下来要怎么办?还有,刚才我们杀了人,我们是不是不能再回到二殿下的军营里了?”

想到刚才与段樱离合力杀死段擎苍的近卫,玉铭就觉得心慌意乱,段樱离却道:“玉铭,这次要麻烦你了。”

“小姐,婢子害怕……”玉铭看起来快要哭了。

段樱离叹了口气,心中也着实不忍,只是如今,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段樱离拿出一个纸包,“这里头的药粉可以让人长时间的晕睡,你隔上几个时辰,便取一点,放在我父亲的鼻端让他吸进去,千万莫让他醒来,你便带着他藏在这个土坡后面,不要被人发现。”

这个土坡其实只是个普通的土坡,但是之前段樱离偷听两个先锋说话,便藏在这里,偶然间发现这个土坡下其实有个窄细的自然形成的洞穴,玉铭和段擎苍藏进去后,段樱离再去枯树枝搭成一个小空间出来,上面又洒了些树叶什么的,因为是冬天,只需再弄些雪在上面,倒也看不出来。

“小姐,我要在这里等多久……”玉铭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和段擎苍躺在冷冰冰的黑暗里,犹如躺在坟墓里。

“我会尽量快一点来的,玉铭,这次拜托你了。”

段樱离说完,又悄悄地从小坡后面转出来,没走几步,正遇到几位将军策马出营,看到她便道:“有没有人看见谁从这里跑出去?”

段樱离穿着士兵的衣裳,他们一时间没有认出她来。

她赶紧点点头,指着一个方向道:“到前面去了,小人拦不住……”

几位将军便一打马,往前冲去。

回到营中,看到已经是一片混乱,大家都在救火,而凤青鸾则到处找段樱离,一个帐子挨着一个挨子喊,“樱离!你在哪里!”

因为一直没有人答应,着火的又是段擎苍的帐子,凤青鸾开始准备要冲到火里去救段樱离,段樱离咬了下牙,只好及时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在这里!”

这时候洪婵也急急忙忙地冲过来,“樱离你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担心死人了!”又见她穿着小兵的衣裳,疑惑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子?”

凤青鸾却是先上上下下打量了段樱离一遍,发现她似乎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看看火也差不多快要被扑灭,只向洪婵道:“你带着樱离去安全的地方,给她找套干净的衣裳换上,我一会过去。”

洪婵应了声,扯着段樱离就要走,段樱离却道:“我知道那六百匹马在哪里了。”

凤青鸾和洪婵皆是一愣,便听得段樱离道:“你们跟我走。”

……

其实军营里的马匹是由专人管理的,加上军队本来的马匹,大约有近三千匹,已经是非常大量的了。

此时他们都被聚在一圈简易马厩里,段樱离带着凤青鸾及洪婵,到了马厩里后,便指着马股上的标记道:“因为有这个标记,所以这匹马可以认为是我们自己原有的马,可是如果没有这个标记,还能够记得出来吗?那日我们在雪地里,见到的被战死的马尸,马股那里本来画着标记的地方,皮肉被割去,就是为了掩饰这个真相。

其实那六百匹马,早已经化入军队,每天由军队养着这些马儿,凤羽的马队能够如影随行,正是这个原因。”

洪婵听了,有点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每天都有人报上数字的呀。”

段樱离指着长长的马厩道:“现在你能数出这里有多少匹马吗?其实要做成这件事太简单,只需要找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将马赶进马厩里就行了,然后执行官每日的报数维持原状,短期内都不会有人发现马匹其实是多了,因为没有人会去真正的数到底有多少匹马。”

凤青鸾明白了,“原来是有人买通了执行官。”

段樱离又道:“只是买通执行官,也不能隐瞒这么久,毕竟每日的粮草都有限,照顾几千匹马没有那么容易,关键是在于,有人同意这件事……”

他的话让凤青鸾彻底的明白了,现在也顾不得马了,马上道:“我们赶快回营。”

相比他的焦心,段樱离却反而没那么焦急,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解决了。果然,凤青鸾回营后,便听到一个消息,段擎苍竟然被烧死在营帐中。

“段将军死了?”凤青鸾一时愕然。

事实上,他与段擎苍向来不是很和,但一起征战近四年,他看到了他在战场上的才华,二人性情不合,但是打起仗来,却是彼此服气的,还很契合,因此才能够打败沈罗刹,沈罗刹、段擎苍、凤青鸾三人之间早有惺惺相惜之意。

一时间,他怎么能够相信,段擎苍居然就这样,突然被烧死了。

他看着地上那具焦尸,一时难以置信。

段樱离也看着那具焦尸,他们判断他是段擎苍的证据,不过是尸体的手中握着段擎苍的将令,而且焦尸穿着段擎苍的铠甲,又是死于段擎苍的帐中,所以无疑这就是段擎苍,只有段樱离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小小近卫,一个为了这场战役而牺牲的角色,他从没有对不起段樱离,但段樱离却不得不杀了他。

她默默地跪下去,没有眼泪,没有愧疚,只是觉得此人毕竟是死于自己之手而已。凤青鸾正要劝说她,人死不能复生,还要节哀顺便才好。

段樱离却又站了起来,用惯常清冷的语气道:“肯定是他,是他发现此事瞒不了,或许与我父亲谈得不投契,而杀了我父亲!”

凤青鸾知道她所指的他是谁,除了三皇子凤羽,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来人呀,派人出去搜寻,若发现可疑人物,全部都给我带回来!”

“是!”

段樱离又道:“二殿下,樱离有一事相求。”

“请说。”

段樱离道:“樱离替父求一道圣旨,请求二殿下在登基继位之后,能够追封我父亲为忠勇仁义王,尊为亚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建尊立祠,一世受人尊重崇拜,香水供奉不绝。”

凤青鸾微怔一下,他现在只是个皇子,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甚至是大逆不道。然而见十几个小将军也都围在周围,因为段擎苍的死,他们的心情都很复杂,立场也最为薄弱之时,这时候趁着段樱离的话表明自己的心迹,或许是最好的时机。

想到这里,他将段樱离扶了起来,“段将军一世英勇,征战无数,为我南诏立下汗马功劳,本来就应该得到嘉赏。樱离替父求旨,乃是天经地义,本王便在这里立誓,等他日事成之后,必定尊照今日所求,为段将军建尊立祠,丹青留史,威名永传天下!”

段樱离跪下道:“感谢二殿下,二殿下英明!”

其他小将军们也都跪了下去,“二殿下英明!”

就这样,原本差点被凤羽及段擎苍暗中架空的势力,在短短的一场火后,全部都归于凤青鸾。

夜深人静之后,那具焦尸已经埋在这个叫做枫叶林的地方,立了块简陋的墓碑,等待将来再回迁坟墓。段擎苍已经死亡的消息,像风一样,在半天的时间里吹遍大江南北。

凤青鸾进入帐中,只见段樱离坐在炉子前烤火,那恬静的神色,根本看不出她是刚刚丧父之人。不过凤青鸾知道段擎苍及段樱离之间的父女之情向来淡薄,倒也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