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汪汪的,蓝的出奇,蓝的象池极深的湖水,真想跳进去游上两圈。

我摇头晃脑,吹着口哨,手里晃着本小人书,在一幢十二层住宅大楼前猛收住脚步,仰脸眯眼向上看了一阵。嗯,象是这儿。今儿真他妈邪兴,满街筒子的人都伸脖瞧我,给我让路,恭立两旁,好象我是来访的外国元首似的,可乐!

我连蹦带跳顺楼梯撺上三楼,奔到三零一号那扇结实厚重、牢门似的防盗门前,伸手正欲去摁门铃,手象触了电似地猛缩了回来。乖乖,门铃摁纽下方,还有张新贴上去的一块巴掌大的白纸呢,上边两行挺帅的红色元珠笔字儿,象闪电射进我的眼帘——

钱通因车祸身亡!全家搬走多日!!

请勿打扰新住户!!!

天哪,钱通这小子完啦!我震惊地望着那张白纸上的红字,如被惊雷击中,脑子发木,发了会怔,才醒过神来。唉,人都死了多日,我还傻帽似地找他干嘛?还是立马打道回府吧!我用手拍打着脑门,缓步向楼下晃去。钱通这小子报销得可真快啊!

阳光,真叫刺眼!

我低头走出阴凉的楼道,晃出十来步远,一股玫瑰花香味悄悄飘进我的鼻孔,越来越浓,好似走进了一片盛开的玫瑰花丛里。不对劲,前边好象有堵高墙挡住去路,我扬脸看去,忙后退半步。面前,站着位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妇。她呈丁字步立在马路中央,左臂弯里挎只小巧玲珑的竹编菜蓝。竹篮里躺尾鲜活的红翅鲤鱼,鱼尾“啪啪”直甩,鱼鳞溅起万点阳光,怪好看的。

香雾里,我赶紧后退两步,连连点头弯腰向她致歉:“实在对不起,差点踩了您的脚。”

“哟——你这是上哪儿呀?”那少妇笑盈盈地上下打量着我, 从两片红唇里飞出的声音柔柔的,十分悦耳动听。

“我去找钱通,他老早就想看这本《铁臂阿童木》, 我总算找到了,立马给他送来,可他却……我得赶紧去火化厂看他一眼,也算朋友一场,留个念相,顺便把这本小人书送给他,以后他躺在那黑匣子里没意思时,让他翻翻,也解解闷儿。”我一脸悲痛,低声向她道出我的计划。那少妇听着竟扑哧一乐,露出一排怪好看的小白牙:“你可真逗……眼下钱通不在火化厂,还在家里停着呢。你跟我走,保你还能见他一面。来,跟我走啊——”

那少妇的声音柔柔嫩嫩的,拖着一个很长的弯儿。这银铃似的声音有点耳熟,十分好听,我禁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

她,中溜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段窈窕,曲线健美,鹅蛋脸红润鲜嫩得象朵含苞欲放的玫瑰,俏丽动人;一头乌黑秀发在脑后用条花手绢扎成马尾式,发稍随着她的谈笑举止一跳一颤的;芳躯上裹件浅粉色碎花软缎旗袍,显得分外端庄雅丽,身姿挺秀。好象在哪里见过她,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瞧我这记性,脑子真臭!

“快走呵,中午我给你做红烧鲤鱼吃。”她伸出纤细白嫩的手,轻轻扯了我一下。

我信步随她向楼上走去。她径直拉开三0一室房门外那扇象牢门般厚重结实的防盗门。啊,我突然想起来了,她可能是钱通那漂亮温柔的俊俏媳妇。钱通活着时,我可没少吃她做的红烧鱼,味道好极了,能把渤海大饭店比下一大截去。

嗬,三室一厅,房间满宽敞的啊!哟,地板上还铺着猩红的纯毛地毯呢,怪不得踩上去软乎乎的,还怪有弹力的呢。东墙那幅九寨沟风光巨幅彩画下,蹲着一台松下“画王”大彩电,录相机、影碟机拥立两侧,够派!嗬,满客厅里全是东洋鬼子的高挡家用电器:健伍音响、东芝冰箱、日立冰柜、三洋吸尘器、索尼摄象机、卡西欧电子琴……窗户上咋缺了一块玻璃呢?嗨,我真老杆,那是一台窗式空调器,怪不得一进屋就凉丝丝的呢,真他妈阔气!只可惜钱通这小子阳寿太短,没福份享受这天堂般的好日子,真叫天大的遗憾!

“嫂子,钱通呢?”我拿眼四处扫量了一遍, 也未发现钱通这小子“停”在哪儿。奇怪,钱通家里竟一点办丧事的气氛都没有。

那少妇格格地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我茫然地瞅着她。她是不是有病?

她直起腰来,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桃腮上遍布红云,两眼含笑盯着我,双手一拍,歪着脸蛋,象顽皮可爱的小姑娘,做了个展翅欲飞的动作:“他呀——飞啦!”

我闷闷座进十分考究的真皮沙发里。怪事,人又没长翅膀,咋能飞呢?更何况钱通是个断了气的死人。眼前这小娘们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当心,千万别稀里糊涂晃进雷区,中了埋伏,这其中可能有诈!

那少妇脚步轻盈地端来两杯雪碧饮料, 轻轻放到我面前茶几上一杯,她一手擎杯一手叉在细腰上,扬脸小口喝着饮料,一边拿眼角瞟着我:“喝点饮料吧,挺凉的。大晌午的,死热的天,你跑出去干嘛呀,真是……”

我挺有礼貌特有风度地将面前的玻璃杯轻轻推开:“我向来喝不惯这种饮料,如果有可口可乐,就来一听,没有就算了。”

“嗨呀,你这人真怪,老是爱喝那些怪里怪味的洋饮料,真没治。”

她腰肢一扭,风摆扬柳地走去,从冰箱里取来一瓶酱油色的饮料,递到我手中:“只准喝一杯,喝多了,你那胃溃疡怕是受不了。真拿你没办法!”

我慢悠悠呷着可口可乐,拿目光悄悄打量着她。怪事, 她咋知道我有胃溃疡的老毛病?准是钱通这小子告诉她的。唉,钱通,你小子真没福气,才享几天福,在这地毯上才踩上几个脚印啊,这真皮沙发还没座热乎呢,你就撒手归西,抛下这么个如花似玉年轻美貌的娇妻走了,真是天大的遗憾哪!你看她现在竟一点悲痛的意思都没有,夫妻一场,稀里糊涂过了好几年,连点夫妻感情都没有,真叫可悲可怜哪!钱通,你现在尸骨未寒,尚未入土为安,丧事未办,她现在还有兴致要给我做红烧鲤鱼呢!钱通,这就是平日里你时常向我夸耀的贤妻?你呀,让她这小娘们骗得好苦骗得好惨啊!你看她眼下欢眉笑语的有多美呀。唉,什么海誓山盟,百头偕老,地久天长,一日夫妻,百年相爱,全是自己骗自己的傻话!还是人家阿庆嫂说得在理:人一走,茶就凉。真是人一亡,情就绝啊,夫妻本是一场戏,总有散场的一天哪!不过,这小娘们做得也太过分了……我越思越想心中怒火越燃越旺,我猛转过脸,两道正义目光死死盯住那少妇,好让她在我面前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受到良心的谴责。

那少妇款款移至硕大的穿衣镜前, 对着镜子用手指轻轻拨开粘腮边嘴角的一绺乌黑鬓发后,竟旁若无人地解开胸侧的旗袍钮扣,露出一对饱满结实的乳峰,动作灵巧娴熟地往雪百的颈项、胸乳、腋下抹着爽身香粉,偏转腰身扭过脸,眼睛仍盯着镜中自己芳容问:“晌午饭——你想吃点什么?啊——你怎么不说话?西餐?你快饶了我吧,西餐那洋玩艺我可一样也做不来。我看还是烙点你最爱吃的葱花油饼吧,要不咱就包饺子,咋样?”

她分明在引诱我!我心口咚咚跳动起来,周身热血开始发烫。 好哇,你这不要脸的小娘们,你丈夫刚闭眼伸腿,身子还没凉透呢,重孝在身,你就这样水性杨花,实在可恶!我故意扭过脸去,不理睬她,强压下怒火,悄悄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我耽心一拳砸下去,会惹上麻烦,象好汉武松那样闯下大祸。

“你这人真是的,又生闷气啦?”

我转脸冷眼瞧着她,看她下一步如何表演。

那少妇盖好爽身粉盒盖,系好旗袍上的钮扣,蹲下身去, 拨弄起竹篮里那尾红翅鲤鱼。她笑嘻嘻地朝我招招手:“快来看哪,还张着小嘴喘气呢。”

我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两眼直直盯住蹲在竹篮旁的她。 天哪,她那姿态太美了!身上旗袍绷得紧紧的,清晰地衬出她那臀和胸部的优美浑圆的动人曲线。我象遇到了一块磁石,身不由己一步步靠近她,紧挨着她蹲下,两眼装模做样地瞧着那尾直甩尾巴的鲤鱼,胆战心惊地用手悄悄碰了她的胸部一下。她全然没有反应,依然全神贯注地瞧那尾鲤鱼。我的胆量陡然膨胀起来,手顺势全落在她的右乳峰上。她不但没有拒绝,还将白嫩香软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我说,先用一盆水把它养起来咋样?”

我心头一热,冲动地将她猛搂进怀里, 在她润嫩的双唇上狂吻起来。她竟全然不顾,柔顺地承接着我的爱抚还伸手轻轻为我梳理头发。我的心醉了,抱起她欲向卧室里走去。她却突然灵巧地从我怀里挣脱出去,跳到两步开外,用手梳理着头发,歪脸朝我娇柔地轻声笑道:“行啦,怪腻人的,等晚上再说吧。”

啊,她要留我在这里过夜!我兴奋地弹了个响指,坐进沙发里,今天运气真不错,突然交了桃花运,真来劲!我兴致勃勃地翻起我带来的那本小人书《铁臂阿童木》,翻了几页,拿眼瞟瞟她。这美人儿不会哄我吧?

她在腰上系上条素花围裙,进了厨房。看来她大概不会骗我。我安下心来,开始攻读《铁臂阿童木》这部震动世界文坛的名著。

“叮咚!叮咚!”门铃骤响,有人推门。 准是来给钱通吊唁的,讨厌!

“来啦!”少妇银铃似的声音应着,用围裙擦着手, 脚步轻盈地从厨房里疾步跑出来去开房门:“哟 ,是大姑夫! 电报接着啦?才下的火车?您来的可真快啊 !大姑夫, 我就知道您老一接到电报准来,我刚从街上买回一条活鲤鱼,等着为您接风呢!来,快坐下歇歇。哎——我说你给大姑夫倒茶啊!”

哦,进来的这老头是那少妇的大姑夫。我机械地将茶几上那杯雪碧饮料向那老头身边推了推,这老头的突然出现,可要坏我的好事!我冷眼打量老头,见他长得矮胖结实,面如重枣,下颏上垂绺山羊胡,头发、胡子一色的雪白,两眼炯炯放光透出一股凛然正气。我的目光根本不敢和他正眼相碰。

老头一气喝下小半杯饮料,转过脸来,眉峰一扬,两道锥子似的目光盯住我的脸:“还认得我吗?”

我摇摇头,把脸扭开。笑话,我怎么会认识你这妖道似的老头!

老头把手朝那少妇一指:“她——叫什么名字?”

我又摇摇头。她叫什么名字,关你屁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头从茶几上拿过一面鸭蛋园形小镜子,举到我面前,指着镜中一人问:“这是谁?”

我扬起脸闪目朝镜中看去,骇得心头一跳,只见镜中晃动着一颗青秃秃和尚似的大脑瓜,一张国字形胖脸上嵌着两颗惊鄂的小三角眼,厚厚的嘴唇里探出两颗焦黄的大板牙,左脸颊上横着一道两寸多长的紫色疤痕。天哪,左耳后的脑瓜骨咋还缺了一块呢?塌下去一块足有啤酒瓶底大小的深坑。镜中那胖子每次喘气呼吸,深陷下去的深坑内软乎乎的皮毛,便随之颤动,一起一落。这是谁?这么眼生!这样奇丑无比!这样可怕!

我摇着头赶紧把镜子推还给老头。再看下去,连早上吃的那碗康师付方便面都得吐出来,世上竟有这等丑八怪,我还是头遭见着,今天还真开了眼!

那少妇裹着一团香雾,捧着一本挺厚挺精制的大相册,凑到我身边,伸出纤纤玉指,指着相册里一个长着两颗小虎牙的小男孩问:“这是谁?”

十二分的眼生!我摇头皱起了眉。奇怪,他们这是干嘛?好象审问和诱供。当心,别中了埋伏落入陷井!

“嗨呀,连小宝都不认识啦,他是宝贝儿子呀!”她轻声埋怨道。

新鲜,你的儿子,我怎么会认识!

她眼波一闪,又翻过一页,指着一个西装革履、 大腹便的小个男胖子问:“认识他吗?”

这胖子可有点眼熟!我抓过相册仔细端详着、认真回忆着,这胖子手上那三枚烁烁放光的钻戒,更是十二分眼熟!哈——我终于想起来了,兴奋地把脸一扬,手往相片上那胖子脸颊一指:“他是美国旧金山开超级商场、加油站和餐馆的二叔呗,叫钱福斋,对不?前年秋天他回国,还送我一台索尼摄相机呢!”

那少妇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片,在我眼前晃晃:“这是啥?”

“钱呗!”

“啥钱?”

“美元呗。”

那少妇又摸出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朝我眼前晃晃:“这是啥?”

“港币呗,还是一百块的呢!”我两眼放光,扑过去便夺。

“嗨呀,别弄扯喽!”那少妇把港币让给我后,转过脸, 目光凄楚地望着老头:“大姑夫,他就是这样,有时糊涂,有时明白。糊涂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他这病您看还能治不?这里的大夫说,他缺损的颅骨还有法治,要等半年以后,才能做颅骨修补手术,做了也就是好看一些。可脑子……他们说没法了,象他这样严重的脑外伤后遗症,以后智力完全恢复到健康人水平,是不大可能的了……”

老头把脸一沉:“咋出的车祸?”

“唉……”那少妇轻轻一声叹息,眼圈一红, 低头双手捧脸坐进沙发里,清亮的泪珠沿指缝间一颗颗滴落下来。嗬,美人儿,掉眼泪时也别有一番动人风韵呵。我把那张港币用唾沫粘到脑门上, 不错眼珠地耵着她。钱通死了多时,她现在才知道伤心难过,才挤出几滴眼泪,可真会表演哪!

那少妇用条花手绢擦了会眼睛,低声向老头诉起苦来:“大姑夫,这事千不怪,万不怪,就怪每月飞来的那五千美元,是这五千美元害了他!您老是知道的,小宝他爸的父母、兄妹全在七六年那场地震中……老钱家就剩下他这么一根独苗苗。我俩是在内蒙插队时谈的恋爱,返城后结的婚,也都有了工作,他在煤矿井下开割煤机,我在商场里当售货员,每月收入虽不多,但也够花。他工作上也挺努力,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劳模,有两年还是省级劳模。我呢,后来又生了小宝,家里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谁成想呵,前年秋天,也不知怎地,突然从美国冒出个开加油站、餐馆、超级商场的阔二叔来,来家住了几天 ,临走扔下五万美元,让我们先买点家具。回去后, 他这二叔就每月准按时给小宝他爸寄五千美元来,说是算什么生活费。唉,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让这五千美元给毁啦!自从每月有了这五千美元的进项,小宝他爸就让这些洋钱给烧昏头,美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姓啥,竟把工作也辞了,说是要办什么公司,当回总经理,过把隐。谁成想呵,公司的牌子挂出去还没满百天,就让两位广东佬给骗得稀里哗啦,欠了十来万元的债,连公司的牌子都让货主给扛回家做了挫衣板,气得小宝他爸大病了一场,有半个月没起床,从此以后他就嘛事不干,成天价海吃海喝海造,不是泡在麻将桌上,就是跟一些不要脸的漂亮妞儿猫在黑屋里,看那些让人睁不开眼的黄片儿,要不就跳舞和些女人鬼混,有时泡上一个妞儿,十天半月都不回家……大上月二号那天,他花了两万多块,买了辆叫什么本田的大摩托车,带着市歌舞团有个叫曹娜的漂亮姐儿到郊外去兜风,在丰润城东国道上同一辆日本丰田大汽车顶了架,撞坏了脑袋,险些丢了命!住了一个来月医院,眼下外伤倒是好利落了,就是落下这么个魔症病,过去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出门就忘了家,到处乱转,转到天黑也找不到自家门口儿,连自家老婆孩子都不认得……大姑夫,您老是北京有名的老中医,大老远的请您来,就是想快点治好他这病,他老这么糊涂下去,可怎么得了啊!我现在都快愁死了,一天到晚伺候这么个糊涂病人,比上班站一天柜台还累人,还操心!我都仨来月没上班啦,这些日子,小宝一直住在他姥姥家,由他姥姥给带着,这个家……”

那妖道似的老头叹了口气:“病到这等程度,不易治愈呵。小娟,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小娟哪,方才我上楼,看见门旁贴的那纸,我还以为来迟了呢!小娟,你贴那不吉利的逐客令干麻?简直是胡闹!”

那少妇粉面低垂,珠泪盈盈:“大姑夫,您不知我的难处呵, 自从二叔每月寄这五千美元来,家里就乱了套,乌七八糟、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象见了血的苍蝇成群扑上来,成天地跑来磨你、缠你、追你。这些人着了魔似地变着法想从这里弄几十、几百美元去,都拿出不达目地誓不罢休的劲头,扰得家里没一天清静时候。你看,小宝他爸病成这样,该安静几天了吧,可还时外甥大灯笼——照旧。这伙人从医院追到家,从家追到医院,烦得你心里直冒火星。昨天从早到晚门铃响个不断,竟有十七、八个人寻上门来,直闹腾到夜里十点多钟。我一气之下,今儿一大早就贴了这个“门神”,驱驱邪气,把这群红了眼的赃蝇子轰走!”

“咳,世风日下!”那老头愤愤地将玻璃杯朝茶几上一墩, 呼地站起,在地毯上驴拉磨似地转开了圈子。我愣愣地盯着老头,不知他因何发怒。这老头八成也有病,病得不轻!

房门“吱扭 ”一响,我寻声望去, 眼前骤然亮起一盏大电灯!只见推门走进一位妙龄摩登女郎,一副时髦打扮:上身裹件极瘦且坦胸露背的杏黄色短袖真丝绸夏衫,下身围条刚盖住臀部的湖蓝色超短裙,腕上的坤表、手上的手镯、指上的戒指、颈上的项链、耳轮上的耳环闪动着黄澄澄的灿灿金光,晃得我有点眼晕。哈,简直是刚从海外登陆的原装进口的摩登女郎!她手提四筒麦乳精、两盒西洋参,姗姗走至房中,朝我投来深情一瞥后,才扭脸朝少妇和老头点头嫣然一笑:“听说钱通出院了,我来看看他。”

那少妇勃然大怒:“你真是个不知羞耻、不要脸的坏姑娘!你把他害成今天这副模样,还有脸来看他?你还有脸再来招惹他?你……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哪!你想出国,找别的门子去,别在我们身上打主意,出国的路多着呢!”

我两眼惊喜地盯住那摩登女郎,忽地站起,向她扑过去:“曹娜,你可来啦!快带我回家!”

少妇几步奔过来,将我横在身后,把麦乳精、西洋参,搡回那女郎怀里,带着哭腔央求道:“快点走吧,别再破坏我们夫妻感情啦!”

摩登女郎眼波一闪,手式优雅地送我一个飞吻,这才斜眼瞟着少妇,脸儿一扬冷笑道:“我肚里已经有了,钱通的,你若不信嘛,咱们可以一块去医院化验,咋样?”

少妇似段木桩木在那里,好一会才醒过神来,手颤抖着指着摩登女郎:“你……你无耻!”

女郎双手抱肩歪脸笑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钱通爱的是我,不是你!我要得到我所追求的一切,我要得到应该属于我的一切!你不信?那好,咱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钱通的脑子一旦完全清醒,恢复正常,他会自动再回到我身边的。钱通,我的心肝,耐心等着我,我迟早会把你从这感情坟墓里解救出去,拜拜!”

女郎说完转身飘然离去,临出门又回转身来,拿眼瞟着少妇,咬着珠牙低声道:“不离婚,就让你守一辈子活寡!你让我不快活一时,我让你一辈子不快活!”

女郎说罢用力摔门而去,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用劲推开拦着我的少妇,大步向门外追去。少妇扑过来,用身子靠在房门上,一手使劲推着我,另一只手将房门“咔嗒”一下插死:“小宝她爸,这儿就是你的家呀!”

“不,我不是钱通!你放我出去!你这小妖精!! ”我似头愤怒的狮子,两眼喷火,两手用力推她、捶她,想夺门而去,去追我的心肝曹娜。那少妇却死死靠在门上,死活不肯放我出去,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她那秀丽的脸庞缓缓流淌下来:“小宝他爸,你不能毁了这个家啊!象曹娜那种自私的女人,怎么会真心去爱另外一个人啊?她是在害你呀!她看中的是你腰包里的美元,不是你这个人。等她啃光你身上的肉,她会象扔个苹果核似地把你甩掉的呀!你咋就这么傻啊……”

“呸,这是狐狸窝,不是我的家!小娼妇,你给我滚开! ”我更用力挥拳擂她。她默默把头伸到我怀里,任凭我狂擂猛捶,两手死死抓住房门拉手,就是不肯放我一条生路。这边厢,我正同少妇撕打成一团,那边一直在旁冷眼观瞧的老头,黑沉着脸大步跨过来,扬起一手在我后脖颈上使劲一捏。我似触中了高压电,周身立时骨软筋酥,双臂无力地垂了下去。老头又扬起另一只手,“啪、啪”两记耳光在我耳畔炸响,直打得我眼冒金星,天眩地转。

“混账,走火入魔的孽障!”老头怒睁双目,历声喝道。

我呆了,傻了,怔怔地瞧着老头:“老贼,你、你算哪个庙里的阎王?”

老头挥手又要打,少妇忙用力把我推搡进卧室,扶我在席梦思床沿上坐下,用手绢轻轻为我擦着顺嘴角淌下来的红色血水,流着泪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小声安慰我:“听话,别惹大姑夫生气。等吃过午饭,我把小宝从他姥姥家接回来,小宝可想你啦。”

我心有余悸拿眼角朝客厅瞄瞄:“那老鬼是谁?这么厉害?是不是从五台山下来的武林高手?”

“他是你亲大姑夫呀,你忘啦, 咱俩结婚渡蜜月在他家住了半个多月呢。”

“你跟谁结婚?”

“瞧你,糊涂劲又上来啦。”

老头低头大步走进卧室,脸色灰白,额上青筋直蹦,历声吩咐道:“小娟,你去趟邮局,给美国他二叔拍封电报,就说他侄钱通因车祸身亡,以后不要再给他寄钱啦,快去!”

少妇惊鄂迟疑地望着老头:“大姑夫,这、这……能行?”

“行!怎么不行?有什么不行? ”老头回答的果断干脆:“以后你们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帮帮你们,再这样用美元把小通泡起来,他可就真没治啦!”

“我听您老的。”少妇低眉思量了一会,起身对镜收拾了一番头脸,推门而去。

老头恶狠狠地瞪着我,象头狮子盯住一头小绵羊。 我闷坐在那里,不敢越雷池一寸。悄悄拿眼瞄瞄老头,不知他因何发怒。不知为什么,我挺怕这老贼,他可要坏我的好事。

门铃骤响,老头起身去客厅开门。我规规矩矩坐着,侧耳静听客厅动静。

“你们二位是……”

“我是燕山电缆厂的财务科长,免贵姓王;这位是我厂销售科长,姓张。这是名片。”

“二位有何公干?”

“我们有件事情求助于钱先生。请问老先生是……”

“我完全可以的代表他,有事请直言”

“啊——老先生爽快!来,请吸烟,您老不吸烟啊。好,好。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厂在去年六月卖给冀东煤矿一批价值二百三十七万元的电缆,当时合同上定的是货到付款,可是冀东煤矿一直托延至今,不付款给我厂,理由是帐上无款。据我们了解,他们每月都有二千五百来万售煤款的收入,可他们就是不肯还账。我们厂已经连续仨月没有给工人发工资了……”

“这事我无能为力,二位找错了门。你们去找法院找工商局, 找市长找……”

“都找过了,没用!”

“找钱通就管用?哈哈……”

“这事只有找钱先生,也只有钱先生才能帮上这个忙。 先生您别见笑。”

“此话怎讲?”

“我们经过半年努力,已经打通关节, 冀东矿财务处候处长的爱人前天暗示我们,只要我们送她二千美元,立马就把货款汇给我们。老先生,我们跑遍渤海市,只有钱先生这儿有这么多美元。老先生,您看……一比九如何?您若嫌少,咱们还可再商量。”

“这事没商量!请二位出去!!出去!!!”

“老先生,您……就帮帮我们全厂一百多职工吧! 这半年我的腿都跑细了,这事就是去找省长也不顶用……”

“你们的骨头越是这么软,候处长这种人越是猖狂! 我告诉你们一个准能解诀问题的去处。”

“哪儿?”

“检察院,纪律检查委员会!恕不送客!”

咣铛,房门被老头用力关严,室内立刻静下来。 我偷眼向客厅瞄瞄,见老头似头愤怒的公牛,在客厅里直转圈圈,怪可乐的。

又有人敲门,老头历声喝道:“进吧!”

房门一开,进来一对挺文静的俊男倩女。老头扬眉就问:“找谁?”

“请问钱通先生在家吗?”

“不在!有事跟我讲。”

那女的笑盈盈自我介绍道:“我是《渤海文学潮》的编辑,这位是我们韩主编。”

老头眼皮一挑:“嘛事,直说吧”

那男的忙上前道:“是这么回事,由我们《渤海文学潮》牵头,联络了本市企业家和作家群中的精英,筹建了渤海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下星期二召开成立大会,经过我们认真审评,钱通先生已经被批准成为首批会员。请钱通先生准时参加会议。会后有舞会和冷餐。”

女编辑忙递上一份大红请柬。老头一脸的冷笑:“据我所知,钱通现在根本不是什么企业家,而是在家闲居的无业游民。”

“……啊,这个嘛,是这样的,我们的会员里边既有在职的厂长、经理、董事长,也有一些退下来的企业领导同志。”

老头懒懒地伸手接过请柬:“哪好吧,我一定转达。”

二位男女彬彬有礼退了出去。老头把请柬扔到茶几上,笑着摇了摇头,向卧室走来。我忙缩回脖子,坐直身子,扭过脸去看窗外蓝天。老头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冷笑道:“行啊,你小子知名度还不低嘛!”

我回过脸谦虚地嘿嘿一乐:“不行,我比人家米老鼠的名气还差点!”

“你小子就是欠揍!”老头扭头而去。

我倒入床中,双手抱头,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楼下一声卖雪糕的吆喝声把我惊醒,我周身猛一激灵,一各鲤鱼打挺端坐起来,性命悠关的紧要时刻,岂能稀里糊涂地傻睡?我到要看看这出戏怎样演下去,看他们还会使出啥手段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