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舞倒吸了一口凉气、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唐悲慈带点严厉的看看他:“你听过‘五飞金’吗?”

徐舞点头:“这是岭南‘老字号’温派、蜀中西川唐门、江南‘封刀挂剑’雷家联台起来在江湖上另立的一个组织,并公推跟雷、唐、温家都交好的‘星月楼’花家子弟来作首领。”

“我们果然没有找错人。”唐悲慈目中已有赞许之意,“那么,‘龚头南’的‘五飞金’你可又有闻?”

“那是‘五飞金’最重要的一大分支。由‘空明金镖’花点月为首,而其他四位当家,莫不是家中的杰出人物。”徐舞如数家珍。

“对。但根据我们这年来密布眼线,广泛精密的收集资料,发现‘五飞金’非但并未实际做到调解和联结大家族的责任,反而成了一种分化和侵蚀的力量。”

“……我不明白。”

“其实,‘五飞金’这组织早已给江南雷家堡的人吞噬过去,成为倒过来意图藉此纵控唐、温二家的势力。”

“你是说……?”

“龚头南的‘五飞金’分支,就是这‘谋反势力’中的主干之一。在里面做三当家的唐堂正和五当家的唐拿西,全为二当家雷以迅所操纵。他们本在唐门不甚得势。所以早已结合雷家,要倒过来反噬唐门。”

“……这固然很阴险,但这却是你们三家之间的怨隙,与我无涉。”

“可是唐方却刚给送去了龚头南的‘五飞金’。你刚才取去的飞斧,根本就不是唐方的,而是前几天已给暗杀了的唐门弟子唐泥的。斧上的毒,是一早就涂上去的,局也是老早就布好了的。”

“──他们会对她怎样?”

“依我猜度:一,他们藉此扣押唐方,万一将来与唐门正面冲突时,他们可以唐方挟制老奶奶,老奶奶一向疼惜唐方。二,他们有意或哄或逼唐方道出如何运使‘泼墨大写意’、‘留白小题诗’的独门暗器手法,以便他日可攻破老奶奶的绝技。其实,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唐拿西跟唐不全、雷暴光全是一夥人。”

“那么唐方岂不是很危险?!”

“可以这么说。”

“那你们还不马上去救唐方?!”

“也不必那么急。人在他们手上,打草惊蛇,反而不智。再说,依我所见,唐方一向是倔性子,动粗难有所获。毕竟,唐方自绝经脉之法,制穴也制止不了,所以唐门子弟,一向绝少落于敌手,泄漏机密,这些唐拿西和唐堂正无有不知,所以,以诱骗唐方说出手法秘诀的可能较大,是以一时三刻,还不致立杀唐方。”

徐舞仍急个什么也似的:“那怎么行?!万一他们真要动手迫逼唐姑娘,那,那,那,那岂不是──”

“──徐少侠放心,”唐悲慈脸上带了个诡秘的微笑,“‘江南霹雳堂雷家’布了不少伏子在咱们唐家堡,但唐门也不是省油的灯。就算在‘龚头南’的‘五飞金’,我们也还是布有眼线的──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们还是会告知我的。”

“那么,”徐舞仍急如热锅上蚂蚁,“你们也得去救唐姑娘啊!我愿意跟你们一道去!”

“我们不去,”唐悲慈道,“你去。”

“我去?”徐舞又楞住了:“你们不去?”

“对。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唐悲慈道,“如果我们现在就去‘五飞金’救唐方,救得着,只得不偿失;万一救不着,那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我们据密报得悉:雷家的人已控制了‘五飞金’,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不动声色,就可以继续监视,而洞悉‘封刀挂剑’雷家的一切阴谋动静。假如为这件事而扯开了脸,那等于是打草惊蛇,一旦失去了这个线索,就更不知敌人的虚实了,所以我们唐门的人,谁都不便插手此事。”

徐舞恍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所以你们来找我。”

唐悲慈道:“你不姓唐。”

徐舞苦笑道:“我跟唐门是毫无渊源。”

唐催催道:“我一路来跟踪你,发现你很喜欢唐方。你情愿为她做一切事。”

徐舞惨笑,喃喃地道:“……甚至牺牲也在所不惜。”

唐悲慈接道:“这件事的确也要有所牺牲,如果一失败,只怕连性命都得要牺牲掉。”

徐舞道:“反正你们只牺牲了一个外人,你们毫无损失。”

唐悲慈居然答:“正是。”

徐舞反问:“假如我不幸失手,你们也不会来救我的了。”

唐悲慈道:“那时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这个人。”

徐舞冷笑:“你们到底是关心唐方的安危,还是不想她的安危影响到唐家堡的军心,或是不欲唐门独门暗器手法外泄而已?”

唐悲慈笑而不答。

徐舞白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你们真卑鄙!”

唐催催佛然,欲有所动,唐悲慈却即行阻止,只问:“你去不去?”

“好,我去!”徐舞道:“你们毕竟已把利害关系一一道明,愿打愿挨的呆子才会去;正好我是呆子,我去,且怨不得人!”

“我就知道你会去,一定会去。”唐悲慈带点慈悲的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年头,有情有义的人活该倒楣。”徐舞涩笑道:“不过,我一向都倒楣透了,也不在乎再倒这次楣。好吧,告辞了。”

唐悲慈问:“你要去那里?”

“到龚头南去,”徐舞讶然,“救唐方呀!”

“不行,你这样去。有去无回;而且,也救不了唐方。”唐悲慈道:“‘五飞金’的五个当家,你都非其敌。尤其是花点月,此子武功莫测高深,功力炉火纯青,你这样直闯,不是去救人,而是去送死。”

徐舞一想:是啊,这样纵牺牲了,也救不了唐方,便问:“那我该怎么办?”

唐悲慈道:“我们先得要争取对方的信任,要觑准一个目标。你要推倒一栋墙的时候,首先得观察它有无缺口?假如有,就从那儿下手,把缺口打成两个窟窿,把窟窿搞成一个大洞,再毁坏了它的根基,然后才轻轻一推──一推,它就倒了。”

徐舞问:“它的缺口在那里?”

唐悲慈道:“唐堂正。”

徐舞道:“听说他武功极高,暗器手法更是高明。”

“他就是花大多时间在武功上了,所以也太少用脑了。”唐悲慈说:“他现在正在庄头北附近窥探我们的虚实。我找一个跟唐门全不相干的势力,去埋伏他,而你却先一步通知他,让他可以及时逃脱──”

徐舞忽截道:“但以唐堂正绝世武功,也可以反攻对方──这样岂不是又多了一个牺牲者?”

唐悲慈笑道:“你放心,要做大事,少不免要有人牺牲。”

徐舞本想问他:那你自己又不牺牲?忽听一个粗重的声音道:“我就是那个牺牲者。”

徐舞转首,只见是‘山大王’铁干,虎虎有威的站在那里。

徐舞问:“你为什么肯这样做?”

山大王气唬唬的道:“因为我笨。”然后又如了一句:“我一向看‘五飞金’的人不顺眼,雷家的人凡有钱的生意都做,他们把火药卖给我对头,曾炸死了我好几名兄弟。”

然后他一副烦透了的说:“女人,女人,总是只会累事,救了也是白救!”

徐舞不理会他,只是心忖:以‘山大王’铁干的实力去伏击‘五飞金’的三当家,的确是‘门当户对’,唐堂正要应付他,决非轻易,他只没想到铁干居然肯做这种事。所以他问唐悲慈:“接下来又如何?”

“你救了唐堂正,山大王迁怒于你,到处追杀你,你只好投靠唐堂正,他带你回‘龚头南’,要你加入‘五飞金’。你轻功佳,对奇形八卦阵法又素有精研,只要一进他们的地盘,就不难摸索出来龙去脉来。要救唐方,如需里应外合,山大王自然会义不容辞;不过,要弄通‘五飞金’的密道布阵,才能进攻退守,这是首要之务!”唐悲慈说:“现在‘五飞金’欲图大举,正待用人之时,他们一定会让你加入,但也一定会防着你,不让你知道底蕴,一面会在暗中观察你,看你是否可予重用。”

徐舞道:“那么,加入‘五飞金’之后,一切行动,得要靠自己了?”

“不错。”

“不管我能否救出唐方,我的身分是否会给识破,你们都决不会来救我的。”徐舞微微笑着,笑意充满了讥诮:“这件事,从头到尾跟你们都没有关系。”

“对。”唐悲慈脸上一点赧意也没有:“完全无关。不过你进入‘五飞金’之后,我们总有办法使你可以跟我们联系。”

徐舞哈哈一笑:“这样听来,你们绝对安全,我则要身入虎穴,谁要是把这个任务接下来,那就不止是傻子,而且还是疯子了。”

唐悲慈静静的望着他,肃然问:“那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徐舞断然道:“这样的事,我不去谁去!”

他原本是不屑于做这样子的事。当一个“卧底”,为武林中人所鄙薄,为江湖中人所轻视。可是他却是为了唐方而做的。先前他为了接近唐方,不也一样放弃一切,不惜变成另一个人,来博取唐方青睐吗?现在为了解救唐方出危境,更是义不容辞。只要可以接近唐方,看见唐方,保护唐方,什么事他都情愿而无怨。所以这件事,他能不去吗?

因此他一点儿也没有因此去险恶而忧虑,而反因可以再见唐方而奋悦:──唐方唐方,天涯茫茫终教我见了你。如果你出事了,我也不活了。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急若岸上的鱼,恨不得马上就去。

一切如计画中进行。

如愿以偿。

“金不换”唐堂正依然在庄头北打探唐悲慈和唐门的人在那儿的实力。“山大王”果真调集人手,去伏袭他。徐舞先一步通知了唐堂正,唐堂正却反而疑他,把他打了起来。可是“山大王”毫不留情也十分及时的发动了攻击,唐堂正带去的十一名高手,丧了六名,连杨脱在内。唐堂正狂怒反击,跟“山大王”捉对斯斗,两败俱伤;但身负重伤的“山大王仿似因流血而烧痛了斗志,愈战愈勇,唐堂正终惨败而退。”

“山大王”扬言要格杀“通风报讯的坏种徐舞”,徐舞只好跟唐堂正一起仓惶潜逃,逃啊逃的,逃进了“五飞金”。

可是唐拿西并不信任他。他一入”五飞金“,就知道很可能会有两种下场:一是逐他出去,一是杀他灭口。

他打从心里寒遍了全身。

他想一走了之。

──但为了唐方,他是不走的。

──那怕是只见一面,他也是决不放弃的。

唐堂正反对唐拿西的主张。他觉得自己欠了徐舞的情。徐舞因而得以留在“五飞金”,不过他深觉唐不全对他甚具敌意,而雷暴光和雷变也一直在监视他。他怕的不是他们,而是一向寡言、好像全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的雷以迅。从他进入龚头南以来,就一直没见过大当家花点月,倒是常遇到爱酗酒的落魄书生温若红。而他那个一直想见的人。却一直未见……

他甘冒奇险,来到这里,做一切他不愿做的事,而且随时还有杀身之祸,可是,迄今还未曾见着他要见的人。啊,那姑娘究竟在何方?她可还有在腮边挂看酒涡、唇边挂看浅笑、心里可有想起我?徐舞念兹在兹,反覆莫已。他是为她而来的,他是为她而活的。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独舞,他是为她而舞,可是到头来可能什么都无。她常常在他梦中出现,如果忘了她,他便失去了记忆,也不再有梦。彷佛,她对他一笑他便足以开心上一年半载,只要她告诉他一声你幸福吧,他就会幸福起来。唉,那都是她的独舞,而非共舞。舞过长安舞过江南那水里的容颜,教人怎生得忘……唐方唐方,你还好吗?你可知道我想你?

就在他耐心等待,受尽极端想念的煎熬之际,终于,这一天,雷以迅忽然跟他说:“你到‘移香斋’院前的荷塘去看看,里面的机括坏了,水流不能回圜。”

这任务并不特别。

徐舞身法向如行云流水,上岸能舞,入水擅泳。

唐小鹤带他进入这风清景幽的园子后,便说要去解手,只留下徐舞在院子里,荷塘寂寂,荷叶一摇就像在那儿一片一片的分割光与影。一尾红蜻蜓因风斜飞而过,带来了他梦绕魂牵、熟悉得像有过肌肤之亲。

他听到了那首歌,彷佛在水里传来,里面有缕幽魂在轻唱。

他几疑是在梦中。

──如梦似幻的,他就望见在荷塘对面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