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长孙无忌是见过的,向来以大气端庄出名,有的时候看着她的沉稳周全,长孙无忌都会忽略了她的年纪。

可是如今,褪去那盔甲般的锦衣华服,看着他们俩素颜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长孙无忌这才意识到这两个人其实还是孩子。

太子如今二十四,太子妃也才二十二,可李承乾听讼的历史却已经长达十三年,监国十一年。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只看到冠冕之下的皇太子,从来没有人想过那副稚嫩的肩膀能担多少东西,只唯恐他的胆子不够,不够,还不够。

三个人对视着,到最后还是长孙先弯下腰去,朝着苏妍行礼道,“臣是来探望太子的,太子妃不必如此多礼,要不然臣该惶恐了。”

“舅舅所来,是为公还是为私?”听着长孙无忌这般客气的称呼,李承乾抿紧了嘴,腰板挺的直直的,瞬间露出防备的姿态。

“殿下可有什么话要说?”长孙无忌行完礼,直起腰来站在他对面平和的问道。

“我还能说什么话?”李承乾听着他这么问,唇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讽笑。

自从被封宫之后,李承乾没有反抗过任何搜查,但是却也不回答他们的任何提问,对于所有或礼貌或不驯的审问都一言不发,因为皇帝并未诏令废去他的封号,所以他仍然是太子,这些人也不敢对他用刑,拿他完全没有办法。

长孙无忌知道他是误会自己是来审问的了,对于他的倨傲并不恼怒,只是换了另外一种问法,“那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李承乾听出了他这话里头身份的变化,颇为意外的怔了一下,长孙无忌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或者说,他是个很不爱管闲事的人。

不过,等回过神后,李承乾的脸上的表情却是缓和了许多,身体也放松了起来,思忖片刻后提出了个要求“如果可以,只希望此案不要牵涉太多人,”

李承乾清楚,自己一倒下,自己的知交故旧恐都难逃一死,所以向着长孙无忌请求道,“他们,要么是国之肱骨,要么便是未来的栋梁,折损,太过可惜了。”

“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长孙无忌听着他这个话,脸上露出了个苦笑,“你若是让我保住你俩的性命,还比这更实际些。”

长孙无忌都会舍不得李承乾,何况情绪化的李世民?所以长孙无忌有七成的把握可以保住李承乾的性命。但皇帝的怒火总该有人来承受,不是太子,便是其他人。

再说了,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本就是各方势力洗牌的时候,他根本无力阻止一切。

“除此之外,承乾并无所求。”李承乾也预想到这个答案了,无意识的摇了摇头。

“那你自己呢?”长孙无忌忍不住问道,李承乾听着这话,轻笑了一声,摊开手让长孙无忌看自己的一身素衣,“势已至此,残躯何足惜?”

其实没有到这天之前,他一直在为自己铺后路,可等着这天来了,他却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后路。

他从懂事就开始当太子,他所做的一切事,学的一切东西都是为了做好一个太子,如果将着他这个身份剥落,他还剩什么?

与其让人折损,不如就在这里为止,反倒落个干净。

长孙无忌看着他眼中那份看透世事的洞明,沉默了许久,最后叹气说道,“我来并无他事,只是想你了,便来看看你。”

“多谢舅舅。”李承乾郑重的朝着长孙无忌一鞠躬,等着起身,眼中已然有了一分湿意,“您这些天对我的维护我也知道,深恩厚爱,此生恐怕无以为报了。”

长孙无忌连连摆手,不敢再看李承乾,待伸手扶住他之后便匆匆告辞,逃也似的跑走了。

李承乾长身玉立的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就如同昆山上的一棵树,看着长孙无忌走下台阶。

苏妍在旁边安静的陪他一起站,陪他一起看。

这么多年,他们不都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等到长孙无忌走的看不到了,李承乾转过头来,握着苏妍的手一笑,“这些年,辛苦你了。”

苏妍张张口,原想着说不苦,可是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无声的落在了两人的交握的手上,一滴一滴,代替了那未说尽的千言万语。

“这一世的夫妻,是我连累你了。”李承乾笑了笑,伸手拥她入怀,抱着她轻轻的哄到,“以前不敢对你太好,怕害着了你,现在想来怪可惜的。若下一世遇到,我不求什么英明,你也别做什么贤惠,咱们就好好的当一对糊涂夫妻,过些柴米油盐的普通日子。”

“嗯。”苏妍偎在他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却狠狠的抱住了他的腰,怎么都不愿意与他分开,只希望就可以一直这样到下一世。

**

杜荷被抓的时候,他正在与公主用膳。

因为忧心太子的状况,杜荷已经好几天都食不下咽了,城阳公主不知道他为何忧心,但是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很心疼,于是亲自下厨帮他煨了汤。杜荷原本并不想吃,但是看她忙活了大半天,于是就勉为其难的坐下,让她盛了一碗汤端在手里,只是还没来得及喝,士兵便横冲直闯的进来了。

“你们要做什么!”城阳公主虽然性格温婉,但毕竟也是公主,见到有人闯进她的公主府,又如此蛮横,顿时心跳如擂鼓,强按着不安呵斥道。

“启禀公主殿下,此事与公主无关,还请公主让开。”领兵的将军对着她行过礼之后,却是目光掠过了娇小玲珑的城阳公主,将视线落在杜荷身上,“在下是奉陛下之令,捉拿太子谋反同党,还请公主交出此等乱臣贼子。”

“什么!”对政治不敏感的城阳公主已经数月未进宫,还是第一次听到太子谋反的事情,当下脑袋里嗡的一声,就什么话都听不到了。

谋反?怎么可能?太子哥哥都已经是太子了,他还要谋什么反?

坐在案前的杜荷叹了声气,放下手中的汤碗,然后走下台来。

自从东宫被封,他便早知道有这天,所以一点都不意外。

他只是有些难过,为什么这一幕偏偏要发生在她面前。

他原本以为皇帝至少也该顾忌下公主的感受,不会来公主府抓他,而是将他召进宫里问个究竟的。可如今看来,是他太天真了。

“不许你们动驸马!”当杜荷走过城阳公主身边时,正在发怔的公主忽然反应过来,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袖子,然后整个人背对着士兵抱住了他,阻止他往前走。

“公主!”那将军也没有预料到有这个变故,大喝了一声,却是不敢上前拉开城阳公主。

“公主,你这是何必呢。”杜荷看着死命抓住自己的妻子,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的伸出手,轻轻的拜着她的背哄到,“放手吧,别让我连累了你。”

“不要走,我,我进宫去求父亲,不要走,我现在就进宫……”城阳公主抱紧了丈夫语无伦次的说道,只觉得浑身冷的牙齿都在打架。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不通她的丈夫怎么忽然就成了谋逆犯,她本能的只想到进宫去找父亲,求他开恩,求他放过驸马。

她不是记得父亲很喜欢驸马的吗?当初父亲是那么的夸奖驸马,怎么可以就一夕之间变卦,将着他口中的良才美玉贬斥为乱臣贼子?

这期间一定有什么弄错了。

“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城阳公主抱着杜荷,只觉得眼泪像是决堤的河水般涌出,她哭的无法自抑。

“我走了,你改嫁吧,”杜荷扶着她瘦弱的肩膀,想要将她推开,但是说着说着,眼泪却也忍不住的落下,“你还小,又没有子嗣拖累,将来陛下肯定会你另择良婿,你,忘记我好好过日子吧。这一次看人要准些,别找喜欢招惹是非的。你性子好静,喜欢书画的书生跟你最合,房氏和萧氏的子弟风评都极好,薛氏和裴氏离京师近,你不必李家太远……”

“你别说了,我都不要,我不要,我只要你。”城阳公主抠紧了杜荷的衣服,怎么都不敢松开,在着他怀中哭得涕泪满面,“我进宫去求父亲,他不肯放你,那我陪你一起。你流放我陪你一起流放,你砍头我陪你一起砍头,我不当公主了,我不要跟你分开。”

杜荷听着她这话,忍不住一笑,拿着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脸,然后扶住她的肩膀哄到,“好了,我不要你改嫁了,我等你。”

“嗯。”城阳公主应了一声。

“你煮了半天的汤,我一口都还没有喝到,你帮我端过来好不好?”杜荷笑着说道。

城阳公主想了半天。

“静姝,我要去坐牢,可能很多天都没办法吃上一口热的,”杜荷按了按她的肩膀,叫了城阳公主的闺名,城阳公主听到这话,含泪的看着他,“你不走?”

“不走。”杜荷点了点头,眼中一片温柔,“我等你。”

城阳公主犹犹豫豫的松开了手,然后一步一步,一边回头看薛绍,一边走过去端汤。就在她端稳了汤碗,正准备转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噪音。

“不。”城阳公主惊叫着松开了手,顾不上那滚烫的鸡汤全洒在了自己身上,一脚踢开金碗朝着门口跑去。

杜荷走下了台阶,士兵们瞬间涌了上来,一道道人墙阻隔了她与他的距离,她站在这头拼命的想要推开那些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宫女太监士兵们,却怎么也撼动不了那一层一层的人墙,于是只能看着他站在阶下,被扒去官服,带上镣铐。

到最后,他对她笑了笑,转身被着那些人押着离开。

“让开,我要出去!你们把驸马还给我!”城阳公主站在堂上,看着丈夫一步步走远的身影,哭着嘶吼道,直到嗓子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