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要脸的死鬼死球了!”老太太瞪了瞪柜台上那张全家福合影,一边拿比桌子更脏的抹布妄图把桌子擦得更脏,“姑娘,这附近根本没有加油站,也没有什么住宿的地方,要是不嫌弃,可以住我家,床铺收拾好的房间,有热茶、厚被子,四十块钱一个晚上。”

“那我的车怎么办?”简洁贞瞥了瞥那张全家福,那个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帅吧。

老太太点燃一根烟,喷云吐雾,牙齿里喷出的大蒜味让人很容易就能闻出来她吃的是蒜:“我儿子顺安在镇子里打工,今天是周末,他会回来,你电话借给我用,我给他打电话叫他用摩托车捎一桶汽油回来,不过一桶一百块。”

简洁贞赶紧递过自己的手机——豪华版摩托,是陈国联给她的圣诞礼物,去年给的,电话不经用。

老太太唧唧歪歪地说了一通方言,大致意思就是有个女孩儿在这里住宿,汽车没油了。

“巫女山离这儿不远,两公里的样子,不用开车,坐路过的农用车就能到,下午就可以出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好好的城里日子不过,非得到乡下来搅和。决明湖就在巫女山的脚下,每年湖神都要收几条命走……”老太太有点儿自说自话,顺便从柜台里拿出一瓶酒,“请你喝的,现在是封山季节,自家酿的酒都卖不掉。”

简洁贞倒了一小口,反正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今天不开车,就喝酒吧。纯正的高粱酒喝进去有一股暖意,从喉咙到胃里都是暖的,回味甘甜。

老太太蛮有兴致地听简洁贞说自己男友的事情,他们的相识和相爱,说得高兴了,简洁贞从车里拿出一套化妆品来送给老太太,笑嘻嘻地说道:“打扮漂亮点儿,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儿,该保养了啊,美女。”

喝酒的时候腾云驾雾,吐的时候如释重负,有的人用忙碌来逃避,有的人用酒精来麻醉,假装自己从未拥有或者从未失去。

走得匆忙,充电器都没带,手机没电了,摩托罗拉的电池很烂,虽然外表很漂亮。

这个下午,在那床老棉被下,简洁贞毫无顾忌地睡着了,这次喝醉没有梦见任何人,醒来的时候觉得通体舒畅。

老太太来敲门,黄昏时分提着一个汽油桶,奇异的现象。

餐厅里坐着一个男人,跟陈国联差不多大的年纪,一脸的淳朴相,这就是传说中的顺安了吧。

“你好,麻烦你了,这是一百块。”简洁贞把汽油倒了进去,“请问到巫女山怎么走?”

顺安觉得很诧异:“你现在去那干什么?前面的路没修好,你的车没法开的。”

“我一个朋友前段时间在决明湖溺死了,我想帮他喊喊魂,让他安心地走。”

后来还是没开车,花五十块钱雇了顺安的三轮摩托车,在顺安家拿了七根蜡烛、一只筷子、一张杏黄纸、一面小镜子,用塑料袋包了两层放在包包里。

老太太拿出一条围巾裹在简洁贞的脖子上:“好姑娘,天气冷,围着吧。”

三轮摩托车有一排座椅,顺安说他有时候也搭载一些游客去巫女山,所以安了座位。稀薄的太阳快要落山,让人觉得更冷了。

简洁贞下意识地裹紧了老太太送的围巾。

“摘掉它!”顺安把车停在一边。

“为什么?”

“是我死鬼老爹的东西,不吉利,我妈有点儿毛病,你别跟她说太多的东西。”顺安认真地说道。

简洁贞赶紧把带着点儿风油精味道的围巾取下来还给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想吐。

“我要开快一点儿,天黑了回来不方便。你抓稳点儿简小姐。”顺安说着踩下了油门。

颠簸的山路,寒冷的风,四周的风景静谧,偶尔可以看见一栋一栋的小楼房,颜色很漂亮。

简洁贞大声地问道:“你家怎么不弄这么好看的房子。”

“那是旅游开发用的度假村,我家没那么多钱,你下次来旅游可以住这里啊。”

颠簸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巫女山的脚下,没有想象中的荒凉,周围布满了那种欧式的度假村。

决明湖果然很美,到旁边的小度假村放下了行李,住宿费倒是不贵,五十元,房间有空调和热水。巫女山脚下,决明湖的下游,高的山,流淌的水,那些树看起来像在弯腰鞠躬,简洁贞的眼泪掉了下来。下游的水草茂密,几只渔船悠闲地在上面飘荡,船夫逗着顺安,开着少儿不宜的玩笑。

“她家是去喊魂,你们这些狗日的,也不怕报应。”顺安扯着嗓子骂道。

“莫去傻儿湾哦,那里晚上鬼多哦,你要不要陪这个美女妹妹一起去啊,她害怕了还能钻你狗日的怀里去。”船夫叼着烟袋继续开玩笑。

简洁贞只觉得冷,她认识他们,平时打鱼,忙时捞尸体,只捞死人,不捞活人。陈国联的尸体捞上来时,他们很喜悦,因为可以赚到一万块。

“那,我回去了,明天上午来接你还是下午?别听他们的,他们是疯子。”顺安并不想在决明湖的下游多待,每年这里要死十多个人,阴气太重。傻儿湾据说闹鬼,但学校的老师说了,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鬼。

那节课下课铃声响的时候,顺安从后门溜出教室到操场上打篮球去了,没有听到老师说的下半句,但也不完全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我手机没电了,明天下午两点准时在这里等我吧。”简洁贞往前面走去,傻儿湾就是陈国联溺毙的地方。

顺着河边走了很久,到了一个浅浅的水湾,简洁贞按李虹的说法取了七根蜡烛点燃,在湖里舀了一碗水,在泥地插了一根筷子、一张杏黄纸上写着陈国联的生辰八字。镜子朝着湖水的上游,然后用筷子沾水往黄纸上滴。滴一滴,喊一声:“陈国联,回来吧,回来吧……”她的喊声幽长深邃,“回来……吧……”

哇……呜呜呜呜……

简洁贞的寒毛竖了起来,什么怪异的声音,难道这山上还有野狼不成。

哇……呜呜呜呜……

巫女山上应该是没有野狼的,报纸上都登载了许多巫女山的旅游信息,就算有野狼,也被广东游客拿来红烧或者清炖了。

那叫声大概是国联的魂魄吧,得继续喊啊,简洁贞壮壮胆子:“国联,回来吧,回来吧……陈国联,回来吧,回来吧……陈国联,回来吧,回来吧……”

哇……呜呜呜呜……哇……呜呜呜呜……哇……呜呜呜呜……叫声仿佛更大了。简洁贞欣喜得眼泪流了下来,难道他泉下有知,知道自己会来帮他喊魂,“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很想你,怕梦不到你,我就喝酒,但喝酒也是因为可以遇见你。你父母也很想你,有空你也要回家看看,我知道你走得不甘心,所以我到这里来带你回去……你还记得我在你们学校送你的那瓶防晒霜吗,其实我是故意想吸引你注意的,后来你有了漂亮的新女朋友,我气得要死,你这坏东西,原来你只是逗着我玩,想看我吃醋的样子。国联,你知道吗,我很想你……你出来看看我好吗?”

远远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眼前飘过。

鬼?简洁贞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高兴,高兴的是陈国联的魂魄出现了,怕的是万一不是陈国联。此念一起,在这漆黑的湖边顿觉紧张,揉了揉眼睛,前边的白影立即消逝。

顺着路准备回小酒店,简洁贞想起那面小镜子是要带回去的,按照李虹老家的规矩,镜子里装了去世的人的魂魄,要带回去的。低头准备捡起,镜子里出现了一双脚,泥泞的。

起头,一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远远地看着自己,长长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那老头儿满脸鲜血的样子像极了那小餐厅老太太柜台上那张全家福。

有……鬼……啊……救命……啊……

老太太明明说他死了的。

围着黑围巾的老头儿慢慢地张开嘴,缓缓地说道:“我回来了。”

喊来的竟然是别人的魂魄,简洁贞一撒腿就跑,感到身后有人在拼命地追自己,直到看见远处渔船的渔火这才顿觉安全起来,大喊救命。

到了小度假村的前台,气喘吁吁地对前台服务员说道:“这里,有鬼啊。”

脸色苍白的服务员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瞪着没有黑眼球的眼睛说道:“你看我是不是鬼啊。”

简洁贞直接晕倒在地上,手里的镜子摔得粉碎。

尾声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病房,旁边坐着一个经理模样的男人,手里抱着一束鲜花:“对不起,我们的服务员只是跟您开个玩笑罢了,请您不要生气,我们愿意免费提供您两天的住宿。”

简洁贞看了看窗外的天,又看了看手表,糟糕!下午四点了,顺安还要来接自己的,爽约了,立即翻了个身披上外套走到外面:“我会叫旅游局来找你们的。”

那个服务员一脸无辜地看着经理。她的试用期都没过,这次把游客吓晕,这份工作怕是没了。

“我只是跟她开个玩笑嘛。”那服务员辩驳道。

度假村的经理气得发晕:“这种事也拿来开玩笑,我服了你。”

顺安的三轮摩托还在门口等着,简洁贞一阵感动:“不好意思啊,我回酒店去收拾下东西就回去。”

医院离酒店似乎还不近,昨天怎么被抬进来的简洁贞都不知道,一路颠簸中说起了昨天的经历。

“你真以为我爹死了啊?”顺安简直无语了,“谁说他死了,今天中午还在家里吃饭呢!拿了我妈三百元走了,这死鬼。”

简洁贞挠挠头:“你妈妈说他死球了的。”

顺安笑了:“那是巴不得他死,是诅咒他呢,他是个老赌货。我跟你说不清楚的。”

“我昨天晚上看见他满脸的血,光着脚站在我面前。”

顺安叹息一声:“那八成是输钱了连鞋子都输光了,然后被人打了一顿踢出来的,这老赌鬼,我妈和我都不理他的。”

“这里的人很喜欢赌博。”简洁贞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我们这里有赌场的,不过是地下的,我带你去开开眼界,是我妈说你人好我才这样对你好啊,对了,我还没对象,你呢?”顺安没有朝酒店的方向,而是去了傻儿湾。

白天的傻儿湾看起来风景秀丽,巫女山山顶的白雪并未融化,青山白雪碧绿的湖让人心旷神怡,昨天自己还在这里吓得连滚带爬,简洁贞想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爬了一个小时的山路,忽然眼前一套绝美的别墅,门口停满了豪华轿车,天,这些车是从哪里开上来的?

门口的保安训练有素地拦着顺安。

“客人,客人。”顺安点头哈腰,“我表姐,我带她来耍耍,放心,不是警察,不是。”

简洁贞的身份证被直接扣下了。

打开门,简洁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多赌客,那么多机器,嘈杂、繁华,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几近透明的衣服拿着免费的饮料到处穿梭。

“好玩吧。这块地以前还是我家的呢,被占了,但给了我不少钱,如果不是我那好赌的老爹,我可能开着奔驰都不一定了。”顺安得意地笑着,然后又失望地瘪嘴。

玩了几把,赢了点儿钱,又输了,再赢回来一点儿,又输了。

原来赌钱也可以忘记悲伤。

赌场的经理出来了,有点儿面熟,是医院里见过的度假村经理,一看是认识的,赶紧拿了二十个筹码赠送。

连着玩了三四天,顺安不高兴了:“都输了一个尸体钱了,你的车也输了,咱们回去吧,我妈说你是好人,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当我媳妇就要听我的话。”

简洁贞玩得正开心,一点儿也不想回去。

“你还玩!”顺安有点儿生气,拖着简洁贞的手到旁边说道,“你知道不知道,等下他们会借钱给你玩,等你还不起的时候他们就会找你父母,前段时间有两个名牌大学生经常在这里赌,后来家里的房产证都押上了,一个从山上跳到河里死了,一个说要报警被这里的黑保安打疯了,你不想活了啊,有多少钱可以赌啊,我把你当亲人,你可别忘了你是十万块卖给我的……”

简洁贞出来玩的这几天,有人去陈国联家里收房子,她不知道,手机没电了,也回不去了,老太太依旧做着她的炸酱肉丝面,她希望简洁贞能给顺安生个儿子,自己好抱孙子。

李虹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打通,报了警,带着简洁贞的父母和派出所的人在巫女山附近找了好几回都没找到她。

等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夏天,简洁贞头是歪的,她坐在村口抱着一个软趴趴的兔唇小男孩儿,婆婆坐着顺安的车去进货去了,夏天来了,巫女山生意也要来了。简洁贞生小孩儿之前喝了太多的酒,所以生了个豁口娃儿,没人来道喜,也渐渐看得不太严,不反锁也不打了,反正她的腿被打断了一条也跑不远。

看见父母和李虹站在自己面前,简洁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张嘴,那些黏稠的口水就顺着嘴角流到胸口。

爱是你我偶然的相遇,奇异的幻觉,我爱得投入,于是输得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