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天还没亮呢?

异羽早就醒了,躺着呆呆望了帐顶好久。再辗转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干脆爬起身来,想去看看穆野怎么样了。

还未走到穆野帐前就听到急促的集结号声。又怎么了?要强攻上山吗?可昨天并没有进行部署啊!

异羽诧异地拦住一个急匆匆奔过的身影。未等他开头,对方随即大叫起来:“哎呀,你还在这里晃什么啊?快集合马上就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

“去通天湖,妖族人攻过去了!你别拉着我了,我还得赶去通传呢!”士兵抽回异羽拖着的手臂,转身就要走。

“等等,那穆野怎么办?”异羽指了指身旁的营帐,“他还没恢复,怎么能行军?”

“他不能走,还可以抬着嘛!校尉已经吩咐了,走不了的由轻伤员抬出隘口送去祖龙城,你放心吧!快去收拾行李。”安慰了几句,士兵又匆匆向前赶去。

听罢,异羽才稍微放心些,本打算跟穆野打声招呼再走,但见越来越多的士兵出来列队,想想还是算了,时间已经来不及,再说按他的个性一定不希望被自己看到他临阵退却的落魄模样。

穆野,你等着,我会杀光那些残暴成性的妖族为你报仇的!

蛰伏的杀意重又涌动在少年的眉目之间,原本略带忧郁的脸庞也紧绷的全无表情。

*

因为军需没跟上,程啸空原本打算驻营在朱雀江边缓一日再去通天湖与张志灵会合。没想到刚过半夜就看到通天湖畔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不多会,空中更是燃起了三颗火红的信号。一颗信号即是遇敌求支援,三颗更是急上加急!

程啸空惊呼不妙,暂且将与夏风的恩怨放置一边,匆忙领了大半兵力赶过来。

果然,尚未靠近就能感受到战场的惨烈。火势虽已去,但翻滚的烟尘将美丽的通天湖笼罩得如同诡秘、阴森的厄境一般。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味和灼烧后的焦糊味,折断的支架扯起一块块破碎的帆布,在风中飘来荡去,看着好不悲凉。还有时不时传入耳中的哭嚎,让一个个熬夜急行军赶来的战士从疲惫中惊醒,但是心惊肉跳的惊醒,这滋味并不好受。

“救命啊!救命……”几个逃窜的人族士兵,盲目中奔向这边而来,惨白的脸上殷红的鲜血分外刺眼。

程啸空身后的几个士兵刚想迎上去,突然又是一阵惨烈的叫声,“啊——”踉跄的身影摇晃了几下躺倒。飞溅的鲜血中只是几点寒光闪过,随即一切又被浓雾一般的烟尘吞噬。只剩下毫无声息的尸体,保持着最后挣扎的姿势,绝望地向着援军到来的方向伸出手去,彻底凝固下来。

啊?这些妖族人如此神出鬼没吗?

程啸空心中大惊,急忙稳住身后士兵的情绪,开始部署,“大家小心,视野不明,对我们不利,所有人按伍什编制分组,每10人为一队,由什长带队,绝不可分散!”

“是!”

士兵们接了命令立刻在最短的时间内分配好列队,克制着心中的恐惧向浓雾中走去。

眼见士兵一队队消失于前方,只闻得兵戈相撞的铿锵声,尚未有惊慌失措的惨叫,程啸空不觉稍微舒出胸中一口浊气。幸好之前曾经演练过编组合作的阵型,才不至于和张志灵一部一样被动。不过这烟尘来得也太怪异了一点,寒风已如此之烈,可烟雾却不曾消散多少,若是无风,那前方岂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妖族可辨识?该是何人特意针对妖族的天赋异能布下这个阵局?

想着心中疑惑顿起,便拉上常笑,御剑而起想从空中探个究竟。

可空中亦是浑浊不清,程啸空皱起眉,捻着下巴上的短须,想了想道:“常笑,你可能除去这些烟雾?”

“属下暂且试一试。”常笑思酌片刻,伸出两指在胸前捏出剑诀,心中默念般若。只见一道精气自指间腾起,接着北部雪山飘来的阴寒,化成白雾状缭绕至半空中。顷刻间雾气盘旋积聚成一片阴云,远望便可见云中暗流涌动、喷薄欲出之势。

“冰魄!”随着口中一声呼喝,捏住剑诀的手挟力高举,一道流光自指端直射云际。

漫天的冰晶旋舞而下,接触地面涌起的热浪,虽是融成了水,却也吸附住烟尘带将下来。

阴霾散去,整个战场渐渐显现出来,已是形同鬼域!

淋漓的鲜血渗入大地,将烧成碳色的泥土浸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褐红。残缺不全的尸体或散成几块扑到在地面上,或摇摇欲坠悬挂在残垣间,更多的是堆砌了起来,变成一座囚禁无数灵魂的尸塔……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程啸空侧目而去,不忍再视。

可下面的战斗仍然在继续。失去了黑暗的庇佑,面对数目是自己几倍的敌人,妖族士兵却无所畏惧,索性借着蛮力发起猛攻。

刀剑交错的寒影明灭闪烁,像九辰苍穹的流星,带着陨落的凄美,却冰寒逼人。当然,程啸空麾下的将士要比夏风营中靡靡渡日的残兵要骁勇何止几倍?何况他们此时更是因为同族沦为刀俎下的鱼肉,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复仇的怒火!

很快寡不敌众的妖族士兵脚步已不觉向通天湖边慢慢退去。

战局的突然逆转自然惊动了独在半空中指挥的统帅,妖族参将十方!

方才见自己用法术牵制的烟雾阵被别人破去,心中就已起了惊色,而现在本来对己方有力的战况整个倾覆过来,十方再也按捺不住了。

到底是什么人敢坏我的事?

十方逼住胸中一口郁气,御剑疾飞过来。

但见空中两个模糊的身影,怒意立刻浮出脸庞,手印交错胸前,暗暗运气准备杀个措手不及。

但——

却在靠近的一刹那停住了,指间涌动的精气也在一瞬间消散殆尽。

不光是十方,另一边的两个人也几乎是同一个时刻散尽了锋芒。

三个人就这样在沉寂的空中对视了许久,脚下的呼喝声和兵戈声也仿佛在此时隐匿下来。

“十方,你还活着……怎么不回家……”颤动着手缓缓伸出去许久,程啸空才感觉到眼眶中的暖意几乎要滚落下来,嘴角莫名地微笑起来。

他怎能不高兴呢?本是他从襁褓中抚养成人,又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就像是他自己的儿子。即便是嘴上对十方的背叛几多怒言,可有几个父亲会去恨自己的儿子呢?

家?

看着程啸空悲喜交加的表情,十方突然感觉心底被猛地击中,刹那间柔软了许多,一丝暖意从心中蔓延上来,可一到嘴边接触空气带入的寒意,又随即退缩回去,重新埋进心中层层负累之中。

“呵呵,我没死,你们很失望吧?”冷笑着面孔看去完全是另一个人,冷酷、陌生、毫无感情的关联。

“你……怎么能这样说?”微笑僵硬了,眼中却流露出无奈和悲哀,那张或喜或悲的脸让老人看起来像个被耍了的小丑一样可笑。

“哼!你肯定恨我,因为我不仅背叛了你,还抛弃了你女儿!”十方低声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利刃切割在程啸空的心上。

快!准!并且永远无法愈合!

看见程啸空的脸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起来,十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忽然微微触动了下,但他旋即扭转向一旁,似乎是要掩饰心中的一点波动,大声怒斥:“还有你,常笑!你把我推下山崖后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吧?你坐在副将的位置上就不会胆战心惊、背脊发冷吗?”

眼见身旁的将军射来惊诧的目光,常笑不觉着慌许多,急忙强压住纷乱的心绪,也冲着对方怒喝起来:“你这个叛徒胡说什么?是你被羽族妖女迷了心窍背叛种族,竟然还勾结妖族余孽残杀我族军民,你,你该当何罪?!”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豪迈的笑声震彻整个九天,但仔细听去,笑声却隐隐透着悲苦,因为正在仰天纵情大笑的男子脸上看不见一点笑意,只有满面的悲凉,凉入肺腑,生生逼出眼角一滴冰冷,冰的痛彻心扉!

“我该当何罪?我该当何罪?我杀人族就有罪,你们杀死多少羽族、妖族人就没有罪吗?剥夺别人生命的都该有罪!这世间的万千生灵早就罪孽深重,罪无可恕!!”

“你,你,你疯啦?我,我们不制住异族,他们不要过来杀我们吗?排除异己,本是天理!你说什么疯话?”似乎是被十方突然间的失态给吓到,一贯泰然自若的常笑登时也结结巴巴,词不连贯起来。

但十方已懒得再搭理他,复归平静转向程啸空道:“程、将、军!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今日我退兵,算还你的养育之恩。他日再见,十方便以兵戈为礼,再不相让!告辞!”

说完,一个决绝的转身,空留给两人一个冰冷的背影。

压抑已久的天空忽然明朗起来,原来并非是天久久不愿亮,而是覆积的阴云将整个苍穹紧紧遮蔽起来。

流云涌动,漫天飞起了雪。入冬的第一场雪吧!该是积累了一年的怨寒了。

“十方,你回来——”苍老的声音撞开一片片飘舞的雪片,在广袤的天空中久久回荡。可事已至此,什么也回不去了……

另一拨赶来的队伍中,一个少年突然被那个声音击中,身体猛地一滞,忙抬眼向空中望去。

晶莹如玉的飞雪中,那个孤独的黑色背影无比清晰地衬托出来,却是渐行渐远,模糊的轮廓泛着光晕,梦幻般的凄美。

他就是十方吗?就是……我的……父亲?

少年喃喃着,神情恍惚得已看不清身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