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懒洋洋地洒向沿着弱水河横亘南北的盘丝岭——万化城前最后一道天然屏障。泛着赤色的霞光,停驻在岭上唯一的隘口处,迟迟不肯散去。深浅变幻的光晕,不停调整着色泽,直至和被鲜血浸透的大地连成一片,将山谷中原本不起眼的边城,完全笼入一片血色之雾中。那是古风口边城。

此刻的山谷是静谧的,诡异的静谧,甚至连平日肆意呼喝来去的风也了无踪迹。但看见顺着谷底向岭上蔓延开的,未凝固的鲜血,和久久腾之不去的沙尘,便知,这只是大战中的短暂停顿而已。

“禀侯爷,古风口久攻不下,将士们久战十分困乏,已扎营稍作调整。”传令的小兵说完,只看了眼程啸空黑沉的脸,便再不敢抬头。

“废物!”强压住胸中焦躁的怒火,程啸空拂袖甩开挡在身前的侍卫,直直走到阵前。

沙雾弥漫的战场无处不透出死亡的气息,折断的刀剑半掩入大地,兵刃上的血滴随着夜的降临,渐渐凝固下来。四分五裂的尸体在战火中焦灼成碳色,堆掩住裂痕斑驳的木质城门。紧闭的城门后,没有半点声响,仿佛万千将士赴死冲闯的只是一个虚影。可从顺着山势伫立的女墙后射出的一双双带着锋芒的目光,让程啸空明白,对方已是箭弩拔张,绝无退让之势,更不曾因入夜的停顿而减低一分。

“古风口,古风口,果真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地啊!”老人兀自击掌轻叹起来。

想当年,自己也曾戍守这里,挟万化之喉。逼得妖族纵是怒气填胸,却不敢轻举妄动。

而现在看来,这里的工事应该还是自己当年所建。因条件有限,城门、女墙该是就地取材,建得十分粗陋才是。怎么会如此难攻呢?难道妖族都是铁打的不成?

本想借着大军压上覆水之势,轻易冲破这道阻隔,直取万化城。早知在这里如此难堪,还不如舍近求远,绕道而行,算算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即便绕过整个盘丝岭也绰绰有余了。

不成,得想个法子。

程啸空神色凝重地步回营中。途中,叫过副将李正,耳语一番。

“可以一试!”听过吩咐,李正频频点头,“这妖兵都跟吃了疯药一般,个个视死如归。火攻、石阵躲都不躲,死命地顶着。硬的不行,我们换软的。”

此刻,古风口营中,妖族主将幽明面上的严峻,并未比程啸空好过多少。

“人族现只有防守之意,未必会大举来犯。将军只要在古风口守过三日,便可撤回追上北徙大部,无需多做逗留。”当日十方交待他任务,只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

区区三日,竟是如此艰难!

领命后,带着一万将士刚入营,便获知人族大军压上。派出千余先头兵去试探敌情,竟无一人全身而退。现在更是被困在边城中,进退不得,只能死守。

眼睁睁看着流火、兵刃一次次砸向摇摇欲坠的城门,落向一双双困兽般愤怒而绝望的眼。

老天呐,你为何要这般,既然送给我万化一道屏障,为何又要留下这个缺口,硬生生要我妖族子民用血肉去堵啊!

“报,军中人数清点完毕。”突然闯入的声音,惊醒沉浸在怨愤中的将领。

“还剩多少?”

士兵犹豫了下,声音有些低沉,“还剩……不足两千。”末了,想想又大声补了句,“不过,将军请放心,大家都不怕死!”

“根本,就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了……”幽明低声喃喃,又问,“我们守了几日了?”

“现在第二日刚入夜。”

“才两日么?我怎么觉得过了好久了。”幽明缓缓摇了摇头,面容已是一片惨淡,“继续守,哪怕剩一个活着也要守住!”

“是!”士兵接令正欲出门,却又被幽明叫住。

“你且告诉大家,只需再撑过一日,援军即可赶到,千万不可失了士气!”

“是,将军!”年轻的士兵眼中燃烧着炽热,“全体将士誓以为国家战死为荣,我族必大兴!”

斗志是具有传染力的东西。看过士兵眼中的神色,幽明仿佛被感染,坚定起目光,重重点了下头。

“高高的回音戈壁,

挡不住我眼光,

奔腾的弱水河,

阻不了我念想。

思念的人儿,

不要害羞,抬起头,

让我的眼光循着月光,落到你身上……”

忧伤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然而至。那是妖族古老的歌谣。

歌声响起的一刹那,细碎的哀愁,犹如最细最尖的针,轻而易举地突然士兵们心中层层堆积的防线,准确地插入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很轻,却很深很痛。

眼中喷薄起的气焰,就被这一点点小小的波动,击中,溃散开去,黯淡下来。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幽明脸色大变,几乎咆哮起来,“住口,谁再唱歌,拉出去割舌封喉!“

可歌声依旧在人群中绵延,没有停止的迹象。

“到底是谁?住口!不许哭!“幽明狂躁地揪起一个士兵的衣领。待那张低沉的脸惊骇地抬起头来,他蓦地又松开了。那只是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却在这里接受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使命。

“将军,歌声好像是从营外传来的。”有下属跑来小心翼翼地道。

“啊,带我去看看!”

在来人的带领下,幽明爬上女墙。赫然被眼前的情景骇得呼吸一窒。

城门外的尸堆上竖起一根高高的支架,而歌者被束于支架的顶端,破裂的甲胄露出里面翻卷出的皮肉,伤口处的血肉黑沉得已流不出血来。该是被俘的妖族士兵,已被折磨得没有挣扎的气力。

而这样一副毫无生气的躯体上,除了嘴唇有轻微的蠕动,眼中仍有神色跳跃。

他还在看什么?幽明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这一望,扶住女墙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紧扣的手指几乎要掐进砖缝深处。

距离支架五丈之处,绑着一排排被俘的妖族士兵,提着砍刀的侩子手守在一边。只要歌声有所停顿,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下。

“这算是人吗?”身旁的士兵按捺不住,骂出声来,“他们骂我们妖族仗着兽性,凶暴残忍,可他们做的才是茹毛饮血的事情!”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支架上歌者缓缓转过脸来,望着城墙上的将领,眼角滚落一滴泪。歌声戛然而止。

本是最英勇无畏的战士,被人族百般凌辱,没有落泪,眼睁睁看着同胞沦为刀俎上的鱼肉,没有落泪,却在这一刻,再也控不住。

这一滴泪,包含太多太多。是被迫就范的无奈,是受制于人的羞愧,是无法还击的悲哀,是满目疮痍的伤痛,是满心抱负的嘱托,是再战而起的希翼。

可就在希望转托的瞬间,又被同伴项上喷溅而起的热血,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将军,我们杀出去吧,他们简直禽兽都不如啊!”

“不要再说了,拿我的飞刃来!”幽明止住身旁的士兵。

锋利的短匕夹在颤抖的指间,刃上的寒光也随着手指的触动,轻轻跳闪。

只有冷光划过,没有半点声音。支架上哀伤的歌谣再一次停止了,彻底的停止。逝去的脸孔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已释然。

“我们下去,继续防守!”幽明坚决地回转身,再不想回头看一眼。

可这煎熬的一夜,并非就此罢休。

人族故伎重演,又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伤者送上高唱离歌的支架。

精神上的鞭笞,远比上的折磨,来得更加深刻、痛楚、难以磨灭。

“你们以为这样就会让我屈服吗?别做梦了!只要我还能站得住,古风口你们就过不去,永远都别想过去!”在手刃了无数个支架上的妖族士兵后,幽明终于也失了控,眼中焦灼的怒火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燃尽。

沉寂了两日的古风口忽然起了风,天终于亮了。

“雷奇,你看那边山头的沙尘,难道李正他们还没攻过去?”穆野捣了捣身侧的雷奇。带着骁骑军驻守伤麟森林几日,至今还未接到下一步命令。让两个年轻气盛的将领有些坐不住,亲自出来巡查。

看着远处弥散至云天的厚重沙雾,雷奇眼中亦是焦灼万分,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看来是这样。古风口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想不到竟阻了这么久。我们这部骁骑军以行动迅速、骁勇善战著称,本该在大部前打头阵的,现在竟然只能在这里隔岸观火。”

“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穆野皱起眉,转向同伴。

“那又能如何?未接到军令,怎么轻举妄动。”啪一声将手中探路用的树枝拧断,雷奇眼中全是恨意,“妖族果然冥顽不化,通天湖一役后,三月不动,定是伤了元气,呈强弩之末势。负隅顽抗又何用?拿下古风口,如捏住万化之喉,白虎侯势在必得。那些妖人还不如早早降服,免得百姓生灵遭涂炭之苦。”

“呸,妖族果真可恶!”穆野恨恨地啐了一口,左手紧紧按住已没有知觉的右臂。

草莽出生的他说不出这样慷慨激昂的论调,但心中亦有他的愤懑。

满心抱负,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能崭露头角,与异羽并称为军中双璧,却在通天湖被妖人废了右手。几番沦落,多少屈辱,硬是靠着心中的不甘不愿挺了过来。破费周折,终幸得程啸空赏识重用。恨不能马上建功立事,重振往日威名。却就在这里被耽搁下来……

再想下去,穆野只觉得满腔的怒火几乎要把全身都点燃,双目已是灼得通红,伸手按压住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几乎要爆裂开的胸口。忽的不知道触到什么,将胸口剜得生疼。掏出一看,原来是当日在祖龙大殿,国主亲自封赏的提尉之佩。

本不见得是什么名贵之玉,却是由于每日细心擦拭,又紧贴体肤,落得格外圆润通透。只是穗尾的流苏耐不得磨折,褪色、稀疏起来,轻轻一揉,又是根许撒落。

一见如此,脑中强压住的画面,一瞬间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年少时受得的鄙薄,建功时别人艳羡的眼光,沦落时的百般奚落,身心俱残的痛楚……

“啊啊啊……”因为长久的压抑扭曲到极点的少年,终于不可遏止的宣泄出来,声音带出的气浪,直震得周围的树叶都簌簌飘落。

被吼声骇住的雷奇,怔怔转过脸去,却看见身旁人抬起左臂直指古风口方向,眼光是锤炼后的不可撼动,“我们!杀过去!”

深知他已无法劝阻,雷奇轻叹了一声,道:“好吧,只不过两个山头,日落前必可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