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夏,通天湖平原已是酷暑难耐,湖水懒散地泛着涟漪,在阳光炽烈的直射下蒸腾起雾气。除了燥热,夏季气候的多变也接踵而来。上午还是艳阳高照,过了午后,厚重的阴云却从北方天际滚滚而来。高耸的通天峰映在湖面上的倒影,从原本的清晰、深刻,渐渐消隐于起伏的阴霾之中。天地间一片黯然失色。

这是妖族大军赶到通天峰下的第二日。

“不是说冥兽城就在这里,为何还看不到谕冥?”妖王狮明寐有些恼地踩断勾住裙角的灌木,转向身侧的十方问道。

也难怪她会如此焦躁,徙军几日匆匆赶到通天湖,原本以为马上就会看到念想的人来相迎,却没想到通天峰下偌大一片空旷,别说狮谕冥,就连冥兽军也没个人影。后来听信十方解释,说是冥兽守在地底数十年,不能暴露于日光之下,只能在夜晚出没,终于耐下心来等待。可翘首以盼的一夜过去,还是全无半点动静。

天一亮,她终是按捺不住了,让十方引路,带些侍卫找寻过来。

但十方只是听说过狐嬉误入冥兽城的奇遇,知道宛如地底幽静的冥兽城就在通天峰的山体之中而已,究竟位居何处,城门开向何方,都不得而知了。

带着妖王一行人又不便御剑,只得硬着头皮在山林中转悠一上午,全无半点收获。眼见天色骤变,转瞬乌云压顶,一片山雨欲来之势,十方欠了欠身,扶住妖王,道:“要变天了,妖王先回营歇息等待,我来寻冥兽城就好。”

“不行!等等等,我都等了一天一夜了。”明寐却是执拗地拂袖甩开十方,难掩面上的愠怒,“难道是谕冥像五十年前一样,躲起来不肯见我不成?不行,这次我一定要找到他!”说着,信手将冗长的裙裾一把扯下,固执地沿着难辨的山路向上攀爬。少了裙子的累赘,身手倒也矫健。

十方无奈地摇摇头,皱起眉看看渐渐黑沉下来的天幕,神情也不觉随之阴郁下来。恍神间,前面紫衣的背影已飘摇而上数十米,十方急忙蹬起疾云步,追过去,直把一群气喘吁吁的侍卫远远抛在后面。

“妖王,不可这么着急,你看这天……”话还未说完,原本寸草不生,一片空寂的通天峰突然起了雾。直觉有异,十方连忙又靠近些过去。

可即便是近在咫尺,十方依然明显地感觉对面脸庞的轮廓悄然模糊起来,转眼只能看清眉眼中的焦灼。

有诡异!

“妖王,马上回去!此地不祥!”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十方跃到明寐身前,左手捏起剑诀,已准备不管她答不答应,直接御剑带她下山。

“呵呵,你不用担心,这里是我的地方,你们又怎会有事……”苍凉的声音悠然而至。

原本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雾气悄然退开,让出一丈见方的地界,却仍游移在周围,隔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雾墙。十方惊讶地发现明寐清晰出来的脸上全是欣喜,已近枯槁的面容不觉显出些红润来。

“谕冥?谕冥,是你吗?你在哪?不要躲着我……”妇人在迷雾空出来的区域内左右移走,伸出手探进雾墙中摸索起来。

“是我,我在这里,明寐。”雪白的毛发,失了血色的脸庞,席地的白色长衫,从雾墙中浮现而出的狮谕冥,就像是白雾凝成的一个虚影。

“我……以为你又躲起来不肯见我……”重逢的喜悦让妖王早已忘却伫在一旁的十方,情不自禁地扑向思念多日的人。却不料径直跌倒在雾中。

那果真只是个虚影。

“为什么?”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明寐挣扎着抬起头,转向身后被她穿身而过的影子,拼命地摇起头,眼中尽是绝望,“怎么会这样?你难道……死了?不会的,你不要戏弄我,不要……”

虚影身形一震,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没有,我还没有死。但是能来见你的,只是我的虚像。”

忘记自己尊贵的身份,惊恐的妇人几乎是匍匐着爬过来,跪倒在虚影脚下:“为什么?你在戏弄我是么?你一定还恨我,让你做你不愿的事情。过去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要报仇了,也不要什么天下一统,只求你出来见我,求求你……”

“我怎么不想见你啊!是我真的无法迈出冥兽城了。之前为了困住引入城中的人族,我们开启了通天峰中的结阵封闭城门,冥兽军和那些人族已变成通天峰的活祭,无论生死都出不去了。”影子痛惜地俯下身去,伸出的手臂虚握住明寐的肩头,可终究什么都握不住,任凭散发出的雾气弥漫在她周身,表述着丝丝爱怜。

“怎么会这样?不要啊,不要……”仿佛力竭一般伏倒在地上,绝望的妇人将脸孔深埋入手中,不敢再看那张随着雾气弥散渐渐淡去的脸庞。泪从指缝中滑落,转瞬消融于斑驳的山石间,只剩浅浅的痕……

听得狮谕冥提到结阵之事,原本被眼前的情景感染地有些动容的十方,眼中忽然起了异色。

原以为少了冥兽军相助,还有些神伤。但现在听了狮谕冥的说法,或许可以借来一用。反正我只求结果,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

打定主意,十方走近扶住明寐,道:“妖王且不用这么早悲伤,我曾听说过通天峰顶上有一个阵法,也了解其开启之术,说不定可以解冥兽城之困。”

“是什么?你快说!”妖王猛地抬起头,双手紧紧揪住十方的衣袖,仿佛握住一线希望。

可十方却停住话语,转过脸冷冷望向狮谕冥的虚影。其实,之前的话是急切而出,话一出口十方就后悔了。什么山顶的阵法,什么开启之术,守在通天峰下几十载的狮谕冥怎么会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即便他能欺瞒住绝望得失了理智的妖王,欺瞒住天下所有人,也骗不了眼前浅淡地近乎虚无的那双眼。

果然,组成虚影的雾气如被击中一般,溃散又凝聚,几番反复。想必潜力幻生虚像的本体,亦是因为震惊,驱不住气息。可最终影子的那双惊惧的眼终于缓缓垂下,唇间翕动了下,似是叹息,却全然无一点声音。

“到底要怎样做?你倒是说啊!”明寐催促着,全然没注意到虚影瞬间的变幻。

看到狮谕冥已默许,十方再无顾忌,继续说下去:“是破天阵,而且开启阵法的宝器,我也刚巧收齐。布阵需从子时开始,持续十二个时辰。我先送你下山,妖王安心静候一日便可与夫君重逢。”

“那好,就按你说的做。”难以扼住心中的狂喜,明寐松开拉住十方的手,爬起身转向虚影走去。伸展开的双臂却在将触到虚影之刻,忽然想起什么蓦地停住,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去,“呵,看我急得,忘记碰不到你的。谕冥,你听到了么?明日我们就可以相见。等你回来,我不会再让你走,绝对不让你走了。”妇人抬起头来,双目咄咄,不是威严而是炽烈,“我以妖王的身份命令你,不准再离开!”言语铿锵,眼角却不合时宜地浅流出晶莹,

影子又是一阵虚晃,好容易凝定下来,伸出右手贴住明寐,仿佛是想抚慰那张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脸庞。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虚影沉重的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要哭了,对我笑一笑好不好?你知道我喜欢看你笑的。”

宛如午后暖阳的笑容绽放开,尽管略显老态的脸庞已不再娇艳,尽管眼角的泪陷入体肤的皱纹中刻出斑驳,可这一切都在那明媚的笑容中淡然开去。甚至连周围清冷的雾气也被笑容侵染地温暖起来……

看到此,虚影亦是不顾自己本无实体,张开双臂抱拥住明寐,和她的身形重叠在一起。“明寐,我真的很想……很想再抱抱你。”轻轻地低语随着缥缈的雾气在妇人耳边萦绕,舒缓而又缠绵。

一对爱侣,两种离别,若是明寐看懂狮谕冥眼中的不舍,她也绝不会收回眷恋的目光。可是,毕竟有五十年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即便笑颜依旧,心中却少了一份契合。

“干嘛啊,搞得像诀别一样,明天不就可以再见了。”想起还有旁人在场,明寐有些羞涩地扭过头去,轻轻退了一小步。

一旁的十方早已失了耐性,又担心狮谕冥会反悔,连忙催促道:“妖王,时候不早,我回去还要准备下,我们走吧。”

“嗯。”明寐点点头,踏上十方早已祭起的飞剑,眼光自然是回转的。随着飞剑腾起,望着白色的虚影越来越远,渐渐与浅淡的雾气融成一片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