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僻静的木屋里。

蚣蝮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幽幽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油灯下小扇子一样打了个投影,晦涩不明的,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门口赑屃和鸱吻探进头来,一见他们六弟这模样,一把拽住了后头磨磨蹭蹭的小丫头。四娃趔趄了两步,被推到了蚣蝮眼前儿,默默嘀咕着“不仗义”的功夫,这双幽蓝的眸子便睁开了:“坐。”

依旧是不冷不淡的,四娃却是受宠若惊。

小腿儿一蹦,坐到了他对面。四岁多的孩子两条腿还碰不到地,悬空着悠悠达达的。

蚣蝮复杂不已地看着她,脑子里回荡着的是方才整整一个下午她练习御水的画面,沉默好半天,大发慈悲地道了一句:“你想留下,不是不可以。”

小孩儿一咧嘴:“噗——”

后头赑屃和鸱吻一齐捂脸,胆儿够肥啊!

要知道,这六弟从来冷淡,有时候那脸一正经下来,连他们都会有点儿打怵!俩人一齐以“死定了”的目光望着小丫头的背影,就听她笑嘻嘻地摆摆手:“应该这么说——想让我走,也不是不可以。”

“哦?”

“你的玉珏不要了,我就只有走了嘛。”

有种!连要挟都这么明目张胆!赑屃抽了口气,简直不敢去看六弟那张结了冰的脸,拽着鸱吻想撤退。鸱吻却是眉目亮晶晶的,一脸的唯恐天下不乱,打死都不走。蚣蝮揉了揉自己发紧的眉心:“好,你可以留下。”

小孩儿点点头:“这个说法听着舒服多了。”

他复又接上:“但是不可吃鱼、不可御水。”

“可以不吃鱼,但我要练习御水。”

“不行。”

“那一天十条鱼,不御水了。”

不等蚣蝮继续否决,这丫头苦着脸,蹬着小腿儿,可怜巴巴地补了句:“正长身体呢,不吃东西好饿的。再说你这一湖的鱼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大鱼还会生小鱼,你就让我吃点儿么。”

这是撒娇么?蚣蝮的嘴角下意识地一弯,随后又硬生生板起了脸。心里,却是已经动摇了。这丫头说的没错,让她不吃东西,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一边儿在心里嘀咕一句麻烦,一边儿默默放宽了限制:“一天三条鱼。”

四娃:“九条,御水一个时辰。”

蚣蝮:“三条,一个时辰。”

四娃:“六条,两个时辰,你教我。”

蚣蝮:“三条,两个时辰。”

“不吃了,三个时辰,你教我。”

“就三个时辰!”

“成交!”

这俩字说的是快狠准,就在蚣蝮那一句之后,连个缝隙都没有,飞快就接了上去。以至于男人跟着愣了一下,眼见对面的丑丫头笑的像只偷了腥的猫,这才反应过来——他貌似是被……忽悠了?

四娃赶紧端正姿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答应了的哦,还有既然没有鱼吃,你给我带点儿别的回来吧,我要……”她歪着头想了想,蹦下凳子,屁颠屁颠地去隔壁屋子跑了个来回,手里已经捧了笔墨纸砚。小手一挥,狗爬字顿现纸上,不一会儿长长的一大卷就展现在了男人危险的眸子底下。肚子里有他的软肋呢,四娃显然是不怕他了,丑丑的脑袋凑上来,帮他辨识着这难看到匪夷所思的字:“大米总要有的吧,还有馒头,这个好放,你可以买好多好多回来。小孩子不能不吃肉的,有饕餮叔我不吃狗肉,猪牛羊肉都可以哇。还有蔬菜,你可以买新鲜的回来,要是嫌麻烦买种子也行,岛上地方大的很,自己种的也新鲜。对了对了,水果不能少,我爱吃……”

你可以想象蚣蝮的脸色。

随着这丫头的滔滔不绝,那张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刷刷的,一层黑过一层。赑屃和鸱吻一早就察觉到不对脚底抹油了,整个房间里冷的不像话,唯有这丫头还没事儿人一样摇头晃脑巴拉巴拉一大堆……

终于!

在蚣蝮爆发的边缘上。

这丫头奇迹一般的晕过去了……

真的是奇迹一般的,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前头还说的眉飞色舞得以非常,忽然一卡壳,白眼儿一翻,倒头就晕。蚣蝮的一腔怒火莫名其妙地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发不出,也咽不下去。他瞪着这丫头的后脑勺好半天,伸手试了试她的体温,终于在这滚烫的触感下认命一叹息,把她卷上了床。

他一直都知道,这孩子很小。

小到他一只手或者一尾巴,就能把这小孩儿的性命给夺了,让她从活蹦乱跳到奄奄一息。可他没想到的是,只不过在湖水中御水了这么几日,这丫头就扛不住了,躺在床板儿上乖乖巧巧,连黑乎乎的小脸蛋儿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就这样,还巴巴想着每天三个时辰?蚣蝮摇着头看她一会儿,准备转身走人让她自生自灭的念头在看见桌上那长长的一卷儿狗爬后,顿了一下,老半天,深深深呼吸了一口,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咻——

蚣蝮消失不见。

连带着桌面上的那一卷,也跟着不翼而飞了。

……

等四娃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天后了。

她要是再不醒,蚣蝮都打算把她扔出去。

男人就没见过这样麻烦的小孩儿,高烧一波一波地,好不容易那温度刚下去,没一会儿又接着烧起来。发烧的时候,她就无意识地在**蹭来蹭去,把自己翻滚成一个蜷缩的形状,死死攥着胸口,像是喘不动气。嘴里无意识地发出脆弱的呜咽,不知是昏迷着还是睡着了,像一只无助的小兽。

蚣蝮凑近她,听那断断续续的呜咽,不断说着:“爹爹,爹爹……”

看起来怪可怜的。

这小孩儿难得地让他起了一点儿怜悯之心。

以至于被她的小鸡爪攥着衣襟叫爹爹,也不至于那么不可忍受了。蚣蝮把她往里推了推,坐在床边儿,这孩子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地蹭回来,从衣襟揪到一整只胳膊,无意识地蹭啊蹭。蚣蝮忍着一脚踹开她的冲动,眉骨一下一下的跳,倒是没闪开。

四娃一睁眼,就知道自己要作死。

她刷一下松开手里这僵硬的胳膊,往后退:“我不是故意的。”

他就这么可怕?蚣蝮粗鲁起身,更粗鲁地塞给她一碗糊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凑在一块儿熬出来的大杂烩,她捞了捞,有面粉,有米,有肉丁,有菜叶,还有几片儿水果,甚至带了点儿草药的味道,乱糟糟的那叫个别开生面:“这是……”

“吃!”

她立马啥也不敢说,闭着气呼噜呼噜吞下去,一气儿喝了个精光。

这味道虽怪,可她到底是吃了一个多月的鱼,这也算是改善伙食了。四娃把空空的碗还给他,痛苦地按着胃坐了一会——吃太多了。

蚣蝮的脸色好了几分。

一根筋如他,也不免对这小孩儿好奇了起来。

初见时,她那火实实在在惊艳了他,面对恶霸气势亦是不凡;再后来,掳回来的小丫头就跟个软面团子似的,老老实实,不问不闹;直到那剁椒鱼头的出现,他才恍然发现,软面团子也是有棱角的!这棱角悄悄收着,不声不响,冷不丁地露出来气你个头顶生烟;然后呢,却是这生吞逆鳞时的魄力、联系御水的执着,和谈判时候的狡黠;最后,便是如今,再一次给了他一个软面团子任揉捏的错觉……

一个小孩儿,怎么能有这么多面孔?

这让一直以来简简单单以一面示人的大鱼兄,很是狐疑了一会儿。

他并没有得到和这“小怪胎”交流的时间,一鱼一丫头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方才那碗粥中的草药效力立刻发作。四娃倒头便睡,这回总算是老实了,吃了东西,黑黑的小脸儿也多了一点红润。

大鱼忍不住伸出手,好奇地戳了戳四娃的脸,软乎乎,细皮嫩肉的,他感觉很奇妙,这个小东西丑成这德行,竟也有颇为可爱的时候。尤其这温度和他从来的冰冷不同,退了烧不再发烫,却带着温热的触感,十分舒服。

他戳了有老半天。

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的时候,被烫了一样缩回手,大步冲出木屋去湖边洗手去了……

蚣蝮很守信。

不管是怎么答应的小丫头,既然应承了,果真每天给了这丫头三个时辰的御水时间。看着这丫头一场大病后再一次生龙活虎了起来,不禁感慨“人”这种生物的草根性和奇妙。

四娃御水的时候,他就趴在湖边懒洋洋地晒太阳,顺便好奇不已地瞄上几眼。等这丫头狐疑地看过来,又立刻转开视线摆出一副“我才懒得搭理你”的模样。时间长了,四娃也默默给这条鱼下了一个定义——怪胎。

于是这在对方眼里一人一鱼的两只怪胎,倒是也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了起来。

你不犯我。

我也不招惹你。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小丫头长大些。

她九岁的这一年,御水的能力已经达到了一个小小的巅峰,再也不会被浪头拍进湖底了。同样的,也第一次,出现了一个绝对的瓶颈。四娃连连在湖里泡了半个月,终于悲催的承认自己的进展停滞了。

也顺理成章的,把小算盘打到了室友的身上。

------题外话------

大鱼这是养孩子的节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