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承侠的脚尖方一落地,便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受,就像在他身边某一个不知道底细的角落里蛰伏着一条吞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将会在某个他并未预测到的时机迅捷地蹿出。

他在瞬息之间作出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以一静制万动,这也正合破解阵之法的诀窍。

雾遮住了双眼,他极努力地睁大眼睛却偏偏什么也看不到,雾气涌动,竟如暗流潮动齐向龙门承侠如受魔法控制般而来。

龙门承侠立在原地,身形略见凝滞地转了一个身,他整个人也仿佛被雾气包裹,极难运转身子。

他转了一个身,然后稳住身形,辨不清东南西北之向,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居然落在脚尖。

脚尖是没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看点的,可是他的目光却落在不该关注的地方。在通常情况下,只有心里极度紧张和惶恐不安的人才会不好意思抬起头来面对别人而低头,一个人只要低下头最容易看见的就是自己的脚尖,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是穿了一双脏兮兮的鞋子的脚尖也会忽然如生长了一朵鲜花般将人的目光胶住。

龙门承侠知道自己的并不紧张也并不慌乱,甚至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平静和安宁。

他没有低头,可是他的目光却定格在脚尖。

忽然有一缕风袭来。

风,飒然。

势,剽悍。

速,飞星。

风,自雾气中穿出,笔直成一线。

像毒箭划破虚空。

像流星穿越星空。而来。

径向龙门承侠心脏。

射。

破。

龙门承侠还是没有动,真的就像他的脚尖忽然长出一朵迷人的鲜花来。

雾气纷扰,一如尘事芸芸。

奇异的是,风,居然没有把雾气惊扰,像流浪千百年踽踽独行的浪子从不沾惹一线尘埃的那般遗世独立——雾气似超然物外。

龙门承侠峭立,如岩石,默默无语,心甘情愿地接受千百个春秋的风雨雷电的洗礼和侵蚀。

龙门承侠身形定住,如钉子,深深地钻入厚实的大地,与脚下的土壤容为一体,不分彼此。

忽然之间,便动了,化岩石为流水,化钉子亦为流水,他整个人都像流水,从不停息的流水。流水落花春去也。他的身形扭动之间散发出一种难以掩映的殇和逝,不仅仅局限于伤春之易逝。

龙门承侠旋身错步,低头缩颈,居然使了一招平平无奇的“倒撵猴”,左手斜斜上扬,右手握成拳,拳头蓄势待发,隐然有奔雷之声遽然透出。

那“风”竟然紧贴着龙门承侠的鼻子擦过——龙门承侠深切地感受得到这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生平首见。

这一下,龙门承侠终于准确地判断出这是一种什么风。指风,锐利如刀锋的指风。

龙门承侠第一时间内暴喝出声,“什么人?”

没有声音,也没有回应,可那明明就是指风,来自于食中二指、以天罡纯阳内气凝聚于指尖陡然射出的指风。

龙门承侠只见得到视野所及之处浓雾翻滚,继而甚至还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声音反震回来的复音,“什——么——人”

那一线指风破空而去,又消散在浓雾中。

龙门承侠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竟全是冷汗,倒吸一口凉气,举步向前便走。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声音,自己发出的声音反射回来,说明前方必定有一面厚重得像墙一样的事物。

举步七步。

忽然又止住。

因为雾气竟然消散开了。

不是因为阳光消融了浓雾,也不是因为龙门承侠身上发出的护体真气将浓雾驱散开,而是某一种力道将浓雾吹拂开来。龙门承侠的周围没有任何的雾气,他抬头,甚至还看到了暖阳,接受着晨光的沐浴,顿觉心神一爽,灵台敏锐异常。低头时,见脚下枯草上微蕴露珠,泥土湿润,流露出清新自然的意味。

龙门承侠游目四顾,远方的浓雾依旧在无休无止地飘荡着,如千百年来一直游荡的浪子从来不曾停歇脚步,他无法揣测出远方究竟有多远,是远到天边,还是远到天外的天,仿佛很远,遥远得像一个遥不可及、根本无法实现的梦;依稀间又很近,近得就在眉眼之间,不须抬手,不须开口就能亲密地接触得到。像极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幻之境。

龙门承侠心里想的却是——“倩妹,她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忽然很是担心李柔倩的安危,生怕那个白发拐杖的神秘老人在趁自己入阵时向李柔倩突施奇袭。

李柔倩心中尽管有千百万个不愿意就此黯然离开龙门承侠的理由,紧咬着唇,愤愤地一跺脚,紧闭着眼,艰难地转身,心知只要这一转身今生今世怕是根本没有机缘再见一面了,即使再次重逢谁知道那时节各自心里的依靠又将会是谁。他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眼雾中的龙门承侠,只见她猛地一跺脚,疾步向前而去,袅娜娉婷的身影远走越远,转了几个山坳,便再也难寻踪影了。

就在龙门承侠心神激荡之际,虚空里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像裂帛。

龙门承侠大感异常,他虽然心神分散,但内家功夫已到登堂入室之境,任何的异常情况都会在瞬息之间与他的灵识相呼应。他高高跃起,如鹰展翅,似隼搏空,一缕劲气从他脚底穿过。武学中的内息,其根本之道就是全凭一口真气,而真气的强弱却又受呼吸的缓急制约。此时龙门承侠源出那口内息的气息已尽,而新生的气息却又未汇入丹田,正是危在旦夕之时。没有了内息牵引,龙门承侠身形急坠。

龙门承侠的情形,如果运用“千斤坠”,则是最有效的,可是隐藏在暗地里的敌人仿佛造诣算准了江湖人的应变之法,龙门承侠身下三丈之内,横七竖八的指风纵横无匹,嗤嗤有声,宛若暗器破空。即使是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的绝顶高手也不敢亲掳其锋锐,何况是龙门承侠?再者指风凌厉,就是身怀先天护体罡气的人也不敢冒险在这密集如雨、凛冽如霜的指风下全身而退。可龙门承侠终究是龙门承侠,他的应变之法绝非同于流俗。只听他吐气开声,声音竟出奇的清脆,胸中蕴满的浊气顿时消散不少,身子一轻,运足劲力将身一扭,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凌空横卧。以这样的招式来应敌,也只有龙门承侠才想得出来。

他的身子厚实如一座山,向地面上压来。

指风霎时散于无形。

他下降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只是就在此时,地面忽然裂开。

像久旱无雨的大地龟裂出一道一尺宽的裂缝,情形极为诡异,空气也似乎因此变得更加的肃杀。

地缝一开,杀气荡漾,如水面,惊涛拍岸而来,势若潮起。

龙门承侠的身子距离地面不足三尺,他的脸孔朝天,也就是说以背部落地,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到地缝大开,他的目光仿佛很遥远,他眯着眼,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莫名的难以遏制的伤悲,伤悲充盈着心和灵,他无法捉摸这种伤悲来源于何处,更不知道伤悲将会在何时归于何处。以至于,杀气就在身下也无力无法感应。

雾中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极短。

虽然短,龙门承侠却正好听见。

至此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心中莫大的悲伤也是一种力量,和深沉的爱恨一样足以毁灭世间任何一颗心,继而毁天灭地。他心中的悲伤像千万只虫蚁附在骨上合力吮吸着精血骨髓,也像千万枝箭簇同时攒射人内心里最柔软也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经,这样的悲伤,不止于“心死”的层次,而是欲哭无泪,欲恸无语,欲动无力,整个人都像被抽了筋剥了皮离了魂散了魄。也就在这时,笑声突起,便显得分外地突兀。

龙门承侠的身子看起来是在向下坠,而他自己的感受却是自己再向上飘,飘飘荡荡向漫无边际的天空而去,躯壳离开了他,意识离开了他,灵魂也离开了他,他只是一个他,甚至他还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尽管冷笑声入耳,但在他听来却无半点反应,他也知道自己若不及时做出应变只怕今日就要丧命于此。

已经跑出很远的李柔倩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风中落泪,心中同样升起一股子难以抑制和难以压制住的悲伤。

悲伤的力量终于在此时爆发。龙门承侠暴喝出声,宛若惊雷。这才从悲伤的意境中脱身出来。

可是他的身子距离地面不足一尺,而地缝正对着他的正对着他的整个背部,更要命的是地缝中忽然钻出一双奇大的手掌。这双手掌之大,在江湖中根本找不出第二双,双掌都呈亮银色,显然是精钢打造,而且五指如钩伸缩勾弹不定,变化莫测,说明已和主人血脉相连,融为一体,比寻常人粗大了至少两倍以上,很是夺人心魄。

龙门承侠的身子还在下降。

九寸。

八寸。

七寸。

依然在下降。

三寸。

两寸。

一寸——

龙门承侠旋身,此时内息充沛,真气浩然。

又是一声冷笑。

冷笑声中,龙门承侠的身子竟然在虚空中伸腿一踢,由此借力,借力则生力,身形遽然间斜斜移开了三尺。

三尺外又忽然弥散开浓雾。

浓雾中隐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龙门承侠也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事是当自己心生斜移的意念时,身随意走,三尺外便突然升起了雾气,像是暗地里的某个人老早就算定了他会有此一招似的。

铁手暴然窜起,一个身形极小的侏儒从地缝里跃出,谁也难以想象得到,那样一双沉重不下于二十斤的铁手竟然长在这样一个不足三尺的侏儒身上。这个侏儒身子虽小却长了一个大如栲栳的脑袋,一双眼睛里满是邪恶和猥琐的神色,眉间略显花白,一脸的皱纹像爬满了无数蚯蚓,可他偏偏梳了两根小孩子的冲天辫,细小的脖子上带着银项圈,着双足,足踝间也分别套着五只项圈,更显得滑稽的是他居然穿了一件五花八绿的衣裳,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能在他身上看得到。

侏儒那只大得可以将寻常人拳头含住的嘴一咧,露出阴邪的笑意,腰肢一扭,脚上的项圈咣当作响,顿时整个身子像一条彩带般掠出三尺外的浓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