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风浅吟低唱着,日光不是很暴烈,这本是一个很令人愉快的时光,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那份闲心去欣赏。一种肃杀和萧瑟的气息在不知不觉间似乎感染了每一个人,龙门承侠依旧伏在坟头的长草间。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很奇妙,他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摸不着头脑,渐渐地放松了精气神的束缚,灵识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无之境。一切都是淡淡的、轻轻的、悄悄的,像月夜时分风平浪静的海面,静影沉璧,浮光跃金,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海流无声,海鸟沉睡,海风止步,天地间都显得一派静谧祥和。岸边三三两两的渔船,船头的渔火孤灯微微倒映入海面,渔人依着橹呼噜呼噜地进入美妙的梦乡。

龙门承侠从未体验过如此安详的意境,一时间居然沉醉在其间。

山雨欲来,风满楼,很多时候的确是这样子的,但也有例外,倾盆大雨来临之前是从来不会又任何征兆的。就像情人的眼泪,你从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喜、什么时候悲,悲喜得令你莫名其妙。或许只有“最黑暗的天色往往将会出现在黎明前”这句话来解释,——风无迹,云无踪,忽然间便风起云涌在一碧万顷的海面上,月光散漫风萧索,一股股暗流在水面下像不安分得毒蛇般流窜着身形。龙门承侠只感觉得到——

死亡。死亡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逼近,带着一种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气势像风像雨像梦一样地横冲直撞而来,似乎发了疯、动了怒、绝了心、灭了情——是一种——

苦、集、灭、道的大灾大难大恶大凶大险。

遇即伤。

碰即死。

触即亡。

沾即形销。

惹即扬灰。

龙门承侠的第一反应是,想要运功相抗——他不知道周围的其他人是否也有自己这样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偷眼望去,他什么都没看到却看到了“风”,无踪无迹无影无形的“风”。像流水,一丝丝、一缕缕、一条条、一沟沟,倒挂着,斜飞着,滴着,流着,淌着,飞奔着,喷涌着,起初的时候是这样子;后来,又变成了泉眼,小溪,山涧,河流,江海,漫无边际,浩瀚无垠,更像一个空前绝后的智者的胸怀。“风”轻拂开妙清面颊的青丝,三尺青丝向脑后扬去,露出了一张脸。龙门承侠可以肯定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这张脸。

洁的额,淡的眉,亮的眼,挺的鼻,巧的嘴,润的唇,尖的颔,以及一段白得刺眼、亮得生辉的颈。

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没有表情往往意味着最直接最正面的表情——爱得彻骨,痛得刻骨,恨得入骨。

没有人能真正读得懂这张脸所表现出的含义,晦涩难懂,像屈大夫的辞赋,只怕连她自己也未必读得懂自己的心。

额,眉,眼,鼻,嘴,唇,颔像盛唐时期的诗歌那样每一字每一句工整和严谨的对仗,散发出一种庄严肃穆、令人在瞬间肃然起敬的美。摒弃了六朝的宫廷脂粉俗气,只剩下一种素面朝天的、与生俱来的华丽,也就更不是晚唐时期花间词派的温婉细腻所能比拟的。在华丽之中似乎又沾染着一层宋词里豪放一派的大气和磅礴。一个人的美居然会是这样的?

与藏雪雅儿相比,妙清或许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羽化而成的仙。

一个是“妖”,妖得惊世骇俗。

一个是“仙”,仙得遗世而立。

风,就在妙清面前。

云,似乎也很低,似乎就在她身后。

风,什么时候起。

云,什么时候涌。

风起云涌时,必定像妖一样惊世骇俗,像仙一样遗世而立。

妙清忽然站直了身,广袖低敛,如美人垂眉对镜自怜。但,看她的身形却是在等人,她在等谁?谁将会来?

藏雪雅儿扬了扬发,躬着身,像一把蓄满劲力的弓,张弓以待敌人。她似乎也在等人?谁将会饮她的一“箭”?

君子庄端面色铁青,嘴唇已沁出一丝血迹,鬓边的发丝簌簌地动。他一直以来都有个很奇怪的习惯,每当鬓边的发“动”的时候就必定要死人,死的不是自己,就是敌人,从来没有出现错误。这一次,谁将要死呢?他不知道。他转眼望了一眼虚远,虚远坐在地上大张着嘴巴,仿佛痴呆了,铮亮的脑袋油光水滑,充满了几分滑稽,但庄端却笑不出声来,手心里居然全是冷汗,黏糊糊的感觉极不好受。那个青年人显然受不了这种怪异之极的氛围,二人盘膝而坐,运气调神。

龙门承侠只注意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少年手心相抵,各自以体内的至阴至阳的内息助对方运功抗衡周遭的杀气。羊伯老则深闭双目,一张脸上结满了密密的霜花,有如数九寒天时节。龙门承侠老半天惊诧不已,一个人的内息修为居然可以在烈日阳光下将真气化为冬日的冰霜。龙门承侠虽是惊讶,但羊伯老身在其中,自是有苦不能言,他不明白两个故人之子为什么要突然袭击自己。心中暗道:“如果这两个小子不是袁可久的后人,又怎会袁家的独门秘技‘日月神功’?只是这些年来江湖中早已没了袁可久的消息,或许他真的亡于当年那一场恶斗中。”羊伯老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他真正担心的是这两个少年的目的。想到这儿,又不禁哑然失笑,“当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古人的话一点儿不错。”一边心事重重,一边依靠微弱的内息探查内体真气的异常,他忽然发现,丹田的气息似乎越来越盛,像一个火苗渐烧渐旺。这怎么可能?少年的“天罗搜魂点穴手”居然留了一手?羊伯老疑惑更深,对这两个少年的来历更加留意。转眼望了两个少年一眼,只见一个少年面红耳赤,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一张脸都仿佛映照在熊熊火光里。另一个少年紧咬着唇,唇已冻得发紫,眉间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身子一个劲儿地战抖,仿若身在冰天雪地里,凭自身的温度难以抵御外界的寒冷。在两个少年的手心相抵之处依稀有一线淡紫色的内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回旋,形成一片小小的氤氲之气。羊伯老心下更加肯定这就是铜陵袁家的“日月神功”,据袁可久当年与自己说,这门神功只有祖上的创始人袁柏正能融会贯通,此后袁家后人无人能练成此功。除了本身的绝高天赋外,还需要坚韧的意志,几乎没有人能忍受日光的灼热和月光的阴柔,练成之后还会心性大变,之前刚强坚贞的性子会变得阴柔婉约,极外向的人会变得极内向,甚至孤僻冷漠。想起袁可久的话,羊伯老好奇心又起,不免再次打量了几眼这两个少年。两个少年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身形也是一样瘦削和单薄,只是在瘦削和单薄之中又各自隐含着一种刚毅果断和阴柔绵密的气质,心下更加断定这就是袁家的“日月神功”。羊伯老收摄心神集中精力将丹田的内息引导入奇经八脉之间,那股内息奇特之极,时而猛烈如怒潮,时而温和如山泉,由丹田流向“膻中”不足一寸之距,内息一碰到“膻中”便像老鼠遇到猫,止步不前,任羊伯老怎样催动真力也无济于事,急得他满头大汗,却又偏偏动弹不得,呼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