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承侠绕了几圈便觉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几近于虚脱,连连刺出十八剑,明明已经刺中种师道的衣袖,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仅在倏忽之间,那衣袖像是长了眼睛生了腿般极为灵巧绝妙地一闪便堪堪闪开了。如此下来,不需种师道反击也累得够呛,只好缓下身形,静观种师道的气态。初时却也还不觉得有怎样的怪异之处,凝神静气仔细一看,种师道的身上居然盈盈如水一样流动着某种神秘已极的“气势”。龙门承侠大吃一惊,这种气势似乎蕴含着九天揽月、东洋捉憋的豪气,贫贱不移的傲气,威武不屈的骨气,富贵不**的淡气,踏浪逐波的勇气,冲云破天的志气。心下对种伯伯更增叹服之意,也只有这样的肝胆豪杰之士才能守住入主中原大地的咽喉要塞。再一细看,种师道的身上除了“气势”之外,还有一种“力”。——身处逆境而不惊不怒的静力,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的魄力,力挽狂澜于洪峰之间、扶大厦于将顷的伟力。十几年的相处,龙门承侠今日还是头一次见到、感受到、领略到种师道身上的“力量”和“气势”,在他以往的映象中,种伯伯只是一个文质彬彬、宠辱不惊,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一代名家儒将。看来自己真的是错了,原来种伯伯的骨子里还竟然可以爆发出这样一种敢与天地争锋、万物斗法的勇力。忽然间明白了天子对他的绝对信任、爹爹在危难之时对他的依靠的真正原因。

只因为种师道简简单单的一式“执剑问礼”,龙门承侠觉得自己种伯伯的了解更加深了许多,似乎这些年相处时的了解加起来也绝没有今日来得多,对种伯伯的景仰和赞叹,那简直就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服口服。在观看种伯伯的神态时也更多了几分崇敬之意,这一看,他又觉得种伯伯的身上似乎还有另外一种气质——“心”。毕竟龙门承侠也是生性聪慧绝顶之人,皱着眉,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答案。尘世间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爱恨别离都是源于“心”的感受才感应到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心”,他将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畏惧,没有恐慌,完全丧失人应有的本能。种伯伯身上的“心”便是如高山大河江海平原的宽广无垠的心田,容百川纳万流的兼容并蓄的胸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铁肩担道义的胸怀。

龙门承侠看到了种师道身上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气势”、“力量”和“心”,猛然间,如有所悟,抛弃心中的一切杂念,轻飘飘一剑刺出,挽起一朵银色如浪的剑花,向种师道胸口荡漾开去。这一剑一刺出,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随着剑意的轻盈剔透而变得飘忽了起来,像一片叶子、一线游丝、一缕风,抑或更像一场了无痕的清梦。

艳艳阳光下,剑意如水,只是水波不兴,无风亦无浪。

种师道唇边一缕佛祖拈花般的微笑,手腕一抖,青锋剑连连颤了三颤,像春风吹拂过的柳叶,不但清而且轻,还盈,盈盈或若月,或若一池略微搅动了的春水。

龙门承侠举目一看种师道,但见一线绰绰缈影,如即将羽化而登仙的道人,竟然在一时间内,自己根本就分布清楚他的身形究竟在哪里。口中忙叫了声“种伯伯。”

在这一瞬间,如一泓秋水般潺潺流动的剑意真的就像雨水一样被太阳晒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哪里还有曾经存在过的丝毫痕迹?莫不是眼花了,龙门承侠使劲儿揉了揉眼,确定自己的眼睛绝对没有问题。一时间,愣住了,凡俗尘世间竟然有这样神奇得接近于传说的剑法?而这样的剑法竟然出自一向以文采斐然、博学广智见长的种伯伯手中,龙门承侠实在是难以置信。

种师道轻悠悠地走过来,眉宇间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冷清,冷清的甚至有些寂寥。——这是龙门承侠此时的第一感受,他发现他的种伯伯确实是有些寂寥的。尽管他没有领略过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滋味,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受,他还是能够体会得到。种伯伯便是这样一个站在群山之巅俯瞰众生颠沛流离、喜怒哀愁的志士,这样的人会为了众生的苦乐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放弃自己的欢、喜、爱,以及某些常人都拥有的情感。在愚夫眼里他是愚夫,在志士眼里他是志士,在豪杰眼里他是豪杰。这样的人,因为超脱,超脱了俗世的尔虞我诈和蝇头小利,所以注定是要被与世隔绝的,注定是要一生与孤苦为伍,即使是寂寥,那又算得了什么。明明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是为了众多人的安乐着想却还要被误解、被指责、被臭骂却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和主张。他不寂寥,谁寂寥?他不孤苦,谁孤苦?

龙门承侠忽然只觉得一阵伤心,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伤心像一粒种子被深深地埋在心底,想要发芽,却始终难以攻破某种坚硬的“壳”的包裹。既是如此,又怎能开得了花、结得了果?看着种师道走过来,像一阵风,一滴水,一粒尘埃,猛然间便想起一个人。口中说道:“伯伯,我从你的剑意中看到了杨朱。”

种师道停下脚步,“哦”了一声,显然他也吃惊不小。

“《列子。杨朱篇》有这样一句话,‘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他说‘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他的意思是人人都不损一毫,谁也不侵犯别人,人人不利天下,谁也不去扯大旗做虎皮,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行了。天下的是坏就坏在: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的要利天下,反而害了天下。这样的学说,与儒家以‘出世’为宗旨背道而驰,与自私的人心背道而驰,他不失传,谁失传?这样的大家不失踪,谁失踪?翻阅史书只有在《列子》一书中有他的记载,亚圣孟子对他的批判。千百年来,他的生平、籍贯都已不可考证,也就更没有衣钵传人为他整理学说。他就是种伯伯,你们本就是同一种人。错生了这个世道,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

种师道呆呆的看着这个年少的小子,眼睛里写满了怀疑和陌生,仿佛他听错了,仿佛他从来不认识眼前的少年。好半晌,才抚掌道:“是啊,的确是这样,你说得不错。我记得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这些东西,你怎么会知道的?”又换了一种调侃的口问道:“莫不是哪个饱学之士在暗地里传授了你这些离经叛道的歪理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