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那双如丝的眉眼,滴溜溜一转,“好,我可以答应你放过这个傻小子。”她忽然话锋一转,面色变得凶悍可怖,叫人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的脸色居然可以在瞬间转变得如此利落和不着痕迹。“想必你是知道我们夫妇绝不是好糊弄的,如果你要耍手段的话,后果我想你是知道的。”说着她还像是生怕李柔倩不明白的意思、左手一指龙门承侠,右掌狠狠地做了个向下切的动作。

李柔倩艰难地道:“我,明,白。”

白天娇笑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你已束手无力。”

李柔倩泪光涟涟,愈发显得柔弱娇媚,连白天的心跳也不禁加快了速度。她急忙拍了几下胸口,吐出几口浊气这才缓过神来,暗中也惊讶于李柔倩的艳丽。只听李柔倩虚弱地道:“希望你信守承诺。”她再次看了一眼不闻不动的龙门承侠,感叹上天的无情,既然叫人相遇了却又横插一手迫不及待地使人从此分隔在天涯与海角。

白天笑意盈盈,脸上像盛开了一朵鲜艳的花。可是她的语气却是冰冷得近乎于冷酷无情,“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李柔倩只能孤注一掷,别无他法,轻声道:“你附耳过来。”眼中那双绣花鞋、那对鸳鸯在一霎那间仿佛被某种魔力注入了无穷的生机,活了起来,舞动着、跳跃着,似乎还喜怒哀怨着。

白天的目光小心谨慎地扫了一眼李柔倩全身,确定李柔倩此时再无反击的能力时,这才俯身附耳在李柔倩身边。

白天的耳朵莹白得像片片梨花雕塑而成的,李柔倩鼻端闻到一阵淡淡的梨花香味,相距不到一寸。

一寸的距离可以做出很多事,特别是对于一个武功还不错的李柔倩来说。

白天的咽喉距离李柔倩、由于有弧度,也差不多两寸左右。

两寸左右的距离对于李柔倩来说也可以做很多事。

至少,在这两个距离内可以出手一击,一击必杀。一击必杀的机会很少、得手的几率也很小,但李柔倩面前就有两个机会,基本上可以万无一失,也就是说白天可以在刹那间死两回。问题的关键是——李柔倩想不想、能不能、愿不愿、敢不敢出手。

白天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见李柔倩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显然是犹豫不决,她皱眉想想,“也对,要是换做自己也会是这般举棋不定、拿捏不准的。毕竟要做出这样一个重大的决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柔倩心念百转,杀了白天固然容易,但龙门承侠绝对活不了,因为还有黑夜环伺一旁。那个黑夜看起来似乎是内功走岔了道,但实际上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说不定是老奸巨猾的他用来迷惑人的招数。自己如果动手,一旦出手就意味着玉石俱焚,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这样死却不是自己所中意的。——至少也得活着看见龙门承侠安然离开这里,那样死,才可以瞑目,可以坦然。

所以李柔倩杀白天——不是不想,不是不能,不是不愿,不是不敢,而是——

不可以。

白天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面带煞气恨声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希望你不要逼我做出我不想做的事。”她说完这一句话,忽然发现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条毒蛇缠住了,尽管那条“毒蛇”还没有用力收缩身子,但她却真切地感觉到蛇信子灵活的伸缩吞吐,她在同一时间内也仿佛闻到毒液的腥膻味,忍不住要痛痛快快地呕吐一场,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因为凭她的经验她知道只要自己一低头呕吐,“毒蛇”那锋锐的牙齿便会恶狠狠咬在自己的咽喉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动。以不动应万动,虽然不是很高明的手段但却是极有效的法子。

李柔倩在模糊的视野里却看到一个矮小瘦弱、神情看起来猥琐和滑稽的老头子,一副牧羊人的打扮。手中一条乌黑色的蟒鞭弹得笔直,鞭梢的一头缠在白天颈中。

牧羊人正是羊伯老,他嘿嘿地笑着,一手拎着乌蟒神鞭,一手叉腰,老气横秋地叫嚷道:“死小子,死小子,你怎么不说话?”喊了一会儿见龙门承侠仍然没有反应,面上露出焦急和疑惑的神色,一拍光溜溜的脑门,“你再不说话,老子可就要发火了。虽然老子一向和和气气,但终归还是有火气的。你怎么不说话?你快说话呀,没看见老子都急死了。”他说自己要发火,可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还是一点火气也发不出来。他生平最喜戏耍别人,如今他也以为自己被龙门承侠戏耍了一番,一想到这儿,他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一个箭步跨出,身子一缩,就从三丈开外跃到龙门承侠面前。他一边展动身形,一边还不忘了收紧蟒鞭。这一下不但距离龙门承侠近了,白天瞥眼间也真切而实在地看见了这个挥鞭如电的高手这副尖嘴猴腮的尊荣,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李柔倩见有强手来助,断定白天绝讨不了好处,精神忽然一懈,再加上白天早已撤回了掌力护身,昏昏沉沉便疲惫地闭上眼。朦朦胧胧中只听见那个牧羊人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死小子,死小子……”

龙门承侠背对着羊伯老,羊伯老看不到龙门承侠的情形,走近了两步,羊伯老也禁不住龙门承侠身上发出的那股寒气,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羊伯老顿足偏着一颗脑袋摇头晃脑地像是思考着什么东西,猛然间尖叫了一声,“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而后又低垂着头想了一阵子,自言自语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边说话,一边来来回回地走动,可怜白天被他的乌蟒神鞭缠得死死的,不仅难以挣脱,连呼吸也极为困难,只凭借胸中一口内息在心脉附近运转,否则早就晕厥在地了。

羊伯老沉迷在他的思绪里,自顾自地一会儿拍手大笑,一会儿长歌当哭,一会儿低头叹息,一会儿捶胸顿足,极尽种种疯癫痴狂的情状。猛然间他跪倒在龙门承侠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死小子,傻小子,混小子,你怎么就这样死了呢?你死了也就罢了偏偏还带走了最重要的秘密。你死了我可怎么办?我这么聪明的人岂不是要再孤孤单单活个一二十年,我死了还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去找你的鬼影。你死了却不打紧,这世间没了你这么愚笨的人活着,怎么衬托得出我这聪明人的绝顶智慧?造化弄人,时不待我,若我们早相识几年、哪怕几天,我也可以多做几年、哪怕几天的聪明人也是好事。你说你,你说你,你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白天虽然身处危机之中,但心神丝毫不乱,羊伯老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再清楚不过,不由得暗自好笑,“这是从哪里跑来的老疯子?唧唧哇哇一阵大吵大闹,哭丧也没有这般神形皆备、妙趣横生。”她忽然看见丈夫黑夜的身形动了一动,颤了一颤,抖了一抖。

就在这一动。

一颤。

一抖。

之后,情形发生了巨大转变。

先是,“啪”地发出一声巨响,乌蟒神鞭被黑夜用两根手指硬生生夹断。

然后,白天和羊伯老两个人各向一方滚了几滚,这才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白天大口大口地吸气,心下坦然,此番终于摆脱了羊伯老手中鞭子的掌控,终于重获自由。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黑夜,见黑夜居然不屑一顾,不由得气得双腮鼓鼓、气喘嘘嘘。

羊伯老起初只是一怔,他想不到这里还有别的高手在侧,再定睛一看自己的乌蟒神鞭居然断作两截,气得跳了起来,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哇哇直叫,戟指黑夜厉声骂道,“是你的贼手扯断了我的神鞭,究竟是哪一只手。”

黑夜莞尔一笑,扬了扬左手,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说道:“就是这只,你要怎样?”

羊伯老心中的怒气难消,上前一步,恶狠狠地道:“砍下你的这只手作为赔偿,还要再加一点利息。跟随了我这么多年的宝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居然被你给废了,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补偿一点什么才过意的去。”羊伯老深知自己的乌蟒神鞭水火不侵、无论如何吹毛断发的利刃也休想砍得断,如何精深的内功也难以震得散,但江湖中却有一门指上功夫、只要练到一定火候,就是十根乌蟒神鞭也不够它断的。而他行走江湖、依靠乌蟒神鞭化险为夷这么多年没有栽跟斗,主要是因为懂得那门指功的人是他一个隐居山野林泉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九指头陀,而九指头陀最精擅的武功就是“断金切玉指”,与“紫霞神功”的纯阳内息调和运转可以发挥出这两门绝技的最大威力。羊伯老心想自己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有见到九指头陀,眼前这个黑不溜丢的中年人也能将“紫霞神功”和“断金切玉指”运用的出神入化,比之九指头陀更见威势,若无九指头陀亲自教导传授,哪能学得如此高明的武功?羊伯老由此断定黑夜与九指头陀必有关联,这才将一些恶毒的话忍住没说出口。如果问明黑夜的来历与九指头陀无关,到时再狠狠地加倍大骂这该死的黑鬼。

黑夜见羊伯老脸上一派苦思冥想的神情,也不由得动了胸中的怒气,暗想,“你一个糟老头子,凭什么要将一根脏兮兮的鞭子缠在我妻子的颈中?这不是明摆着欺侮我吗?我岂能放过你?西夏境内,人人敬畏我如仙佛、鬼神,区区一个中原之地能有多少英雄豪杰。算你走运,就拿你这老头子来开启我打遍中原无敌手的序幕。”黑夜原本就是一个精于行、讷于言的人,一向心高气傲,在西夏国罕逢敌手,更不把天下豪杰放在眼中。此番初到中原便遇上一个功力诡异、剑法神妙的龙门承侠,居然受了挫败,心中的傲慢之意大减。现在又有羊伯老不知天高地厚的叫嚣,岂能咽下这口恶气?“要动手便只管动手,逞什么嘴皮子英雄?不就是一个破旧的绳子吗?红花集多得是,一两银子可以买上一担子。”

羊伯老身形一动,如鬼魅般飘身到了黑夜近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眯着一双眼打量着黑夜,语气中满是轻蔑和讥笑,“你是谁呀?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回去问问你师傅我是谁,再来和我一较高下。”羊伯老说到这里,咽了一口唾沫,缓了口气,又换了副老气横秋的语气,只说了两个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