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完草的时候,我们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魏组长让大家把拔出来的草归拢到墙根,对**耳语了几句。**点了点头:“你带他们上去吧,我去伙房看看,”回头冲小杰一笑,“杰哥,我先走啦。”

小杰眯眼看着他,话却是对站在一旁的广元说的:“等着瞧吧,三天以后,我不把他那个假**给他扭下来我就是他的孙子。”

我的心头不禁一寒。

一行人拐过一个楼梯上了三楼。里面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响起来,越发显得寂静。

魏组长停住脚步,转身把小杰让到前面,陪个笑脸,然后像一位国家干部那样把手叉在腰上,声音大得像是故意耍威风:“停下停下,你们这帮兔崽子,走路都没个人样儿!排好队,在门口给我站好了。”

宫小雷低声嘟囔了一句:“好嘛,当个破组长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了。”

“小子,你说什么?”魏组长回身指着宫小雷的鼻子问。

我连忙插话:“他说你气质好,像个大军官儿。”

“知道就好,老子连当兵带劳改,加起来比你爹的年龄还大呢,”魏组长回过身子,随手打开一扇门,对里面喊,“同犯们,欢迎新学员啦!”

里面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这声音就像哪个要拉肚子的人放的连环屁,听起来扑哧扑哧的。

这是一间教室那样的房间,后面是一排大通铺,铺上码着豆腐块一样整齐的被褥。前面放着几张破烂的课桌,课桌后坐着几个灰头土脸的犯人。这几个家伙看样子也是刚来的,脑袋鞋底子一般杵在脖子上,目光呆滞如绑在案板上待宰的猪。

魏组长横扫里面一眼,一拧身子站到一个用木板垫高的讲台上,拍拍手,郑重宣布:“这几位同犯是刚从‘一看’和‘二看’转过来的,以后,大家就是一个集体了,意思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抻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啊……规矩我就不再重复了,总之,大家要万众一心……啊,同心同德……啊啊,就是要听我的话!当然,首先要听政府和郑队长的……啊,听说刚来的这几位有打架的毛病,这很不好嘛,啊啊……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林队长推开门,站在门口问魏组长:“拔完草了?”

“刚拔完呢,林志扬和崔四眼儿去伙房了。”

“去伙房了?”林队长皱了皱眉头,“伙房是他家开的呀,无法无天。”

“不是,”魏组长神态诡秘,“眼药”点得不动声色,“他们这样做,也是为大家好嘛。”

“你去把他们给我喊回来,告诉林志扬,以后打水不用他了,政府另有安排。谁叫康杰?”

小杰上前一步:“是我。”

林队长摸了摸他的肩膀:“体格很壮嘛,以后你就在这里打水了,搬着铺盖跟我走。”

小杰弯腰拎起自己的铺盖,回头对广元说:“我先走了,吃了饭你去值班室找我,我有事儿对你说。”

广元恋恋不舍地拉了他一把:“经常过来看看。”

小杰错身抱了他一把:“多长点儿眼生,别委屈了自己。”

广元点点头,低声说:“刚才我看见龙祥了。”

小杰说声“我知道”,晃一下脑袋,跟着林队长出了门。

魏组长怔了一下,把靠在前面的老傻往后一推:“都给我站好了,一会儿我就回来。”

魏组长一走,大家齐声喘了一口气,呼哨一声,撒鹰般各自抢开了铺位。

寒露的动作异常敏捷,把铺盖朝靠墙的一个位置一扔,翻身蹿到铺上,麻利地展开了铺盖。

瘦猴子怪叫一声“还有没有王法了”,把自己的铺盖丢到寒露的被子上,直接躺了上去。

寒露不吭声,紧挨着他躺下了。

我提前已经瞄好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被子已经铺好了。

老傻和宫小雷橄榄球队员似的你拥我挤,一边一个把铺盖丢到了我的两边。刚喘了一口气,就听见瘦猴子的尖叫声:“寒露,你这个驴操的皮又痒痒了是不是?把胳膊给爷爷拿开,再找别扭我跟你不客气啦。”

寒露不出声,两条胳膊死死地抱着大铺旁边的一根栏杆,阻止瘦猴靠近他。两个人哑巴打架似的正较着劲,林队长回来了,一看这个阵势,扭身就走。估计林队长生气了,这趟出去也许是拿电棍去了。我的心中不由得一乐:呵,又有好戏看了。刚把腿盘上大铺,魏组长缩头缩脑地进来了,没等站稳,寒露就冲他大喊了一声:“魏组长,你管不管?有人耍流氓!”

魏组长愣了:“耍流氓?啥意思啊你?”

寒露一把抓起了瘦猴子的手:“他摸我的屁股!”

魏组长“哟呵”一声,咧着嘴问瘦猴子:“你还有这个爱好?”

瘦猴子的手腕被寒露死死地攥着,疼得脸几乎都要扭暴了:“撒手,撒手啊……”

门“咣当”一声被踹开了,林队长威严地指了指寒露:“把手放下!看来你们这帮小子还真挺难修理,那就好,”回头对站在门后的一个人说,“进来,”咳嗽一声,往下压了压手,“大家安静一下。鉴于你们的表现,也是为了加强你们组的人员素质,经郑队长批准,政府决定安排三组的组长董启祥调到你们组来担任纪律检查员。”稍一停顿,拿眼扫了我们一下,“以后都别给我找事儿,谁要是再敢‘发熊’,由董启祥全权处理。好了,老魏你也别拿架子了,招呼大家开始学习。”

林队长旁边的一个满脸凶相的大个子,朝大家拱了拱手:“伙计们多多照应啊。”说完,围着房间打量起来。

这家伙的体格比小杰还要壮实,跟头狮子似的。我不禁在心里敬佩了一把。

广元盯着董启祥看了一会儿,凑上去笑道:“龙祥大哥,还认识我吗?”

董启祥侧脸一看,微微露了露牙齿:“广元?”

广元有点儿心花怒放:“是我啊!好家伙,刚才我还想,这么多年了,祥哥不一定认识我了。”

“哪能呢,”董启祥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你现在还跟着凤三玩儿?”

“不跟了,咱弃暗投明了,现在跟着汤勇。”

“跟着汤勇?那不叫弃暗投明,应该叫弃明投暗。怎么,你跟老汤是一个案子?”

“不是,我自己的事儿,打人下手狠了点儿。”

“就你还打人?”董启祥矜了矜鼻子,“以后少提打人这俩字,我不喜欢听。”

“那好那好。”广元很聪明,转一下眼珠,灰溜溜地躲远了。

静了一会儿,魏组长来了精神,指挥大家叠好被褥,屁颠屁颠地跟在董启祥身后转起圈来。

宫小雷拽拽我的胳膊,悄声说:“这个董启祥我认识,外面混的小哥们都叫他龙祥,用句江湖上的话叫,此人是个炮头。去年我在海运广场‘拉杠儿’的时候被他敲过一杠,也是个‘不论糊’的主儿。”

“二位,嘀咕什么呢?”董启祥背着手伸过脑袋,笑眯眯地问,“哪位叫胡四?”

“祥哥,”宫小雷仰脸看着比他高出半截的董启祥,拉着我说,“他就是胡四,我哥们儿。祥哥,你不认识我了?”

“滚一边去,我认识的人多了,”董启祥收起笑容,把头转向了广元,“还有你,以后少跟我套近乎,”眯起眼睛端详着我,一撇嘴笑了,“哦,你就是胡四,牛。哪区的?”

“祥哥,我河西的。”我连忙回答。

“强强你认识吗?”董启祥盯着我问。

看样子他跟那个叫强强的关系不错,我赶紧说:“哈,你说的是强哥嘛!认识认识,他跟我三哥是同学。”

“唔,他也进来了,在事务队呢。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诈骗。我在银行糊弄了俩钱儿,让人给举报了……”

“原来你还是个玩脑子的,有能耐,”董启祥笑笑,转身问后面的人,“喂,哪个膘子叫寒露?”

寒露倚在被子上有气无力地哼哼:“我。哎哟……大哥,动弹不了啦,不然我早就给你作揖了,哎哟,浑身疼。大哥,找我干什么?”

“叫谁大哥呢你?你这一脸褶子我叫你大爷还差不多。我就见不得你这种怪逼,还跑这儿来告状,真不是玩意儿,”董启祥把手里的一沓报纸“啪”地摔到寒露的脸上,“你不戳弄事儿,能有那么多人揍你?他们怎么不揍我?”

“董纪检,”寒露立马改了口,“谁不知道你龙祥的大号?揍你?他们还得敢呢。”

这小子真会巴结人!看着他那张因为献媚而扭曲了的冬瓜脸,我的胸口一阵犯堵,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董启祥皱着眉头盯了寒露一阵,猛地把头一甩:“你还别跟我来这一套!老子混劳改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样的破×我看得出来,你他妈欠修理。我看这几个哥们儿挺好的,就你不顺眼。撇什么嘴?tian盘子啊你?什么级别还躺在**跟大爷说话?下来!”

董启祥骂完了,寒露也从**磨蹭下来了。董启祥冲魏组长一摆头:“老油条,开始学习?”

“开始!”魏组长清了清嗓子,“大家各自找座位坐好了,每人先写一份思想汇报,呆会儿一起交给郑队。寒露不舒服就躺着歇会儿,启祥,你看?”

董启祥不再言语,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点了一棵烟。

不大一会儿,走廊里飘来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

“一组的!打饭啦!”外面响起一阵咣咣的敲打饭桶的声音,就像养猪场唤猪一样。

董启祥搓搓手,站起来指了指我:“你,提着饭桶跟我走。”

我过去提起放在门后的一只用来打饭的水桶,跟在董启祥后面走出门去。

走廊上等待打饭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董启祥端着饭笸箩,朝正在忙着分饭的一个瘦高个儿扬了扬手:“强强,今天吃什么?”

“豆腐。”分饭的抬头看了董启祥一眼,继续往伸到前面的桶里舀菜。他的动作很古怪,像我们下乡支农时看见的农民挖大粪。原来这位就是董启祥说过的强强,果然挺牛。我偷眼看了看董启祥,凑过去,扮个清纯道:“强哥,原来你在事务队啊,我是你兄弟老四呀。”

强强瞄了我一眼:“老四?不认识。管你是老几,别跟我套近乎,爷们儿分饭公平着呢,”说着,提溜过我放在地下的饭桶,冲我一歪脑袋,“你跟龙祥一个组?”

董启祥接过了话头:“对,我们是一个组的,几位兄弟今天第一次吃劳改饭,这不算插号吧?”

强强不说话,呱唧呱唧地往桶里舀菜。

敢情分饭也有后门可走,只见那只饭勺子一直在往大桶深处扎猛子。几个猛子下来,我们这只饭桶里就盛满了厚实的白菜炖豆腐,几乎没什么汤儿。旁边的那几只就不行了,稀溜溜比看守所里的老虎熊好不到哪儿去。回到屋里,大家就像一群苍蝇似的“嗡”地围了上来。

魏组长用力往后推着众人:“闪开闪开,往后排队去!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你爹死了你都不能这样。”

好嘛,这跟死了爹有什么关系?看来老油条的逻辑有点儿问题。

正闹着,林志扬背着手进来了。董启祥冲他笑道:“今天没‘顺’点儿好吃的?”

林志扬苦笑道:“没呢,被人‘点’了,”抬手一扒拉魏组长,“老油子,好好混啊,政府给你根肉骨头。”

魏组长的脸一下子黄了,紧着屁股排到人群后面,皮笑肉不笑地嘟囔了一句:“吃啥骨头哟,我吃劳改饭。”

林志扬看着他的背影笑了:“这可真是个二大爷,”憋一口气,大吼一声,“都给我排好队!”

我刚要过去排队,董启祥拉住了我的胳膊:“你不用排队,跟我一起分饭。”

林志扬瞟瞟我又瞟瞟董启祥,怏怏地说声“有点儿意思啊”,背着手走了。

让我分饭?我禁不住笑了,这可是个好差事儿,怎么着自己也能多捞点儿吧?

果然,给大家舀完了一圈儿,桶里还剩足有三四个人的菜。

董启祥拿过两个马扎,顺手递给我一个:“你就不用往饭碗里盛了,咱俩就在桶里吃。”

旁边,老傻盯着自己的饭碗,一脸沮丧,估计他的心里还在想着那碗油汪汪的红烧肉。

我俩这边吃着,就看见别人不时往这边抛飞眼,目光那叫一个嫉妒。我的心里美滋滋的:呵,我胡四何德何能,得人家祥哥如此照应?看来打个架也不赖,祥哥以为我是个中好手呢。刚想奉承董启祥两句,旁边一只饭碗凭空伸了过来:“祥哥,不好意思,再给兄弟来点儿。”

董启祥看看腆着笑脸的宫小雷,微微点了点头:“一块儿过来吃吧,你小子还算不坏。”

没等宫小雷靠过来,老傻先端着饭碗凑了过来:“祥哥,咱也一起过来吧?”

董启祥一筷子打落了他的饭碗:“你算什么玩意儿?你的材料我都看了,就数你坏。”

一听这话,寒露仿佛受到鼓舞,“扑通”跳下了大铺:“就是就是,董纪检……”

董启祥蓦然色变,直接把筷子当成了宝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