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州边给我倒茶边说:“这小子混得不赖,调到事务队烧锅炉去了,那个活儿油水可大啦。”

林武把他扒拉到一边,脖子一横:“去去去,一个臭迷汉叨叨什么?我还没坐下呢。”

孙德州连忙给林武让了个坐:“就是就是,你看我这人,真该打,怎么把林哥给忘了呢。”

老林拿指头戳了林武的胸口一下,不满地说:“林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怎么说话啊你?”

林武笑了:“这话说的,合着这伙计是条狗?”

老林一时语塞,摩挲着脖子笑道:“你行你行……奸你娘哎。”

喝了一气茶水,老林问我还剩下几年?我掐着指头算了算:“不是让寒露咬我这一下,再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跟你说拜拜了。这可倒好,还剩十年多呢。”

老林眯着眼睛摇了摇头:“嚯,不少。难啊,十年以后还算不算个正常人还是个事儿呢……唉,哥哥我十八年,除去给我减的两年,跟你差不多。你有啥打算?说给我听,我帮你拿个主意。”

“他能有什么打算?”林武插话道,“我这兄弟饭量大,就惦记上打饭这营生了。”

老林抬起头,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你肚子大,谁肚子小?我还想打饭呢,这样的油水活儿没有点能耐谁能捞着干?你还是别想这事儿了……”顺手推了推我的胸脯,“就你这鸡排骨身架,也拉不动个饭车呀。”

我连忙敬烟:“林哥,能不能帮咱想想办法?兄弟我有的是力气,拉饭车那是小菜一碟。”

老林点上烟,乜了我一眼,一脸矜持:“全中队三百来号人都盯着这个活儿呢,谁他妈……”

“谁他妈有本事谁干!”林武一顿茶杯,瞪着老林说,“老林你叨叨什么?谁不知道你跟杨队的关系?这活儿就给老四,不然我砸你的狗。”

孙德州翻了两下眼皮,瓮声瓮气地说:“砸就砸呗。”

老林照他的脚面子上猛跺了一脚:“没脑子!”

孙德州发出老鼠被夹了脖子那样的一声叫,搬着脚闪到了一旁。

老林看着我,慢吞吞地说:“这事儿有点难度……我跟杨队说说看吧。”

我和林武告别老林出来,走廊上观灯的人群还在唧唧喳喳闹嚷着。

老鹞子站在值班室门口笑道:“二位,给‘奸你娘’拜早年去了?”

我胡乱笑了笑:“是啊,奸你娘。”

老鹞子一怔,目光随即暗淡:“活学活用啊这是……不知道这话是问候我还是骂我。”

走出去老远,我听到老鹞子拍着铁门,没有目标地大吼一声:“奸你娘!”

老林以为是谁在跟他打招呼,瓮声瓮气地回答:“过年好!”

跟林武和老辛他们打了将近一宿扑克,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和衣躺在**迷糊着了。

太阳开始慢慢升起,金色的大地蔚蓝的天空,大墙内外都是一样的光景。

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鞭炮声,使人感觉年味儿渐渐浓了起来。就着这一两声鞭炮响,我做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梦。梦里我变成了一个警察,提着一把冲锋枪从一处雾气腾腾的铁轨上跑下来。很远的地方,寒露丧家犬似的没命地往前蹿,眨眼之间变成了一个苍蝇一般的黑点。我冲他大声喊道:站住,再跑老子就要开枪啦!寒露躲在一堆煤灰后面,声嘶力竭地叫骂:“小子,有种你就开枪打死我,不打死我你是我孙子!”好吧,爷爷这就成全你!“啪啪啪!”我挺起胸膛,单手举枪,漠然朝他扫了一梭子……

“醒醒啦!”老鹞子“啪啪啪”地拍着我的床帮叫道。

真讨厌,你就不会等我收拾了他再叫我吗?我揉着眼睛嘟囔:“这么早找我什么事儿,出工?”

老鹞子有些不耐烦:“要过年了出什么工?有人找你,在我值班室等你呢。”

我估计是林志扬,这小子这几天一个劲儿地找我,我一直没怎么搭理他:“谁精神头这么大,玩晨练的?”

“谁知道呢,一个黑大个儿,一进门就跟我摆武二郎造型。”

“谁敢跟姚哥玩造型?”我跳下床来,边穿鞋边抬头问,“犯人还是政府?”

“去看看你就知道了,比政府还政府呢。”

看来这个人不是林志扬,听这意思应该也是个犯人,我哪里还认识这么猛的人?该不会是寒露派来找我麻烦的吧?不可能,一个将死的人没人会给他卖命的,何况这种不仁不义的东西,他去哪儿找跟他玩仗义的人。董启祥?我的心一热,没错,绝对是他,前几天我就听楼下的小迪告诉我,董启祥这几天挺自由的,经常出来溜达呢。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没走几步,我就看见一个铁塔般的人影站在值班室门口冲我傻笑,样子有些许**。

果然董启祥!我一时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猛扑上去叫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兄弟拜个早年,”董启祥坏笑着拉开我的手,搂着我的脖子往值班室里走,“能见着你我就放心了,证明你小子还活着,瞧这气色,活得还不赖嘛。呵呵,来这一趟可真不容易啊。要不是刚才去找了林志扬,恐怕今天这趟又黄了。”

我笑道:“你这么大的干部,来这里一趟还用这么麻烦?”

董启祥拉我坐下,骂声“操”,悻悻地说:“别提了,刚才拜了好几个山头才过来呢,扬扬这个混蛋也跟我拿派头,‘滚’了我两盒烟。”见我没搭腔,董启祥笑了笑,“开玩笑呢。扬扬这伙计挺好的,刚才就是他找的你们这里的值班的,我才过来的。怎么样,你混得还不错吧?可别跟寒露似的,经常挨揍。”

我刚要说话,老鹞子推门进来冲董启祥抱了抱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哥就是董启祥吧?”

董启祥皱起眉头,胡乱挥了挥手:“兄弟别客气,我是龙祥。”

老鹞子连忙递烟:“怪不得呢,要不谁敢拿这么个派头?刚才我就估计是祥哥来了呢。”

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姚哥,我们是‘二看’的牢友,姚哥人不错。”

董启祥点上烟,慢条斯理地抽了两口:“哦,听说过,咱们还住在一个区呢。”

“是啊,一直都在劳改队里混,在外面还真没见过面儿呢,祥哥分在哪里?”

“在入监队值班。劳改犯就这命,蛆一样到处爬,不定哪天‘噗’一脚踩死了,连个皮你都见不着。”

“那是,”老鹞子干笑两声,赔笑道,“祥哥要是能来我们中队才好呢,我也有铁哥们儿相处啦。”

老鹞子的表情且喜且悲,十分好玩儿。我觉得他就像一个渴望膀上大款的**,不甘自己的卑微和低贱,不屑下体的梅毒和阴虱,毅然决然地扮上了纯情。我真希望董启祥能够下队,如果他能分来我们中队那就更好了,兄弟我早已经打好基础啦。就凭我现在的实力,再加上林武、老辛他们帮衬着,我就不信拿不下眼前的几个杂碎,到时候……我看了一旁讪笑着的老鹞子一眼,没有继续往下想,拍了董启祥的胳膊一下,说:“在入监队先干着也好,那活儿轻快。你等等,我回去一趟……”

董启祥拉住了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套,”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条黄澄澄的烟来,“没见过吧?全是外国码子。他们说这是香港烟呢,拿去。对了,我听说小广走了?”

提起小广,我的心里又是一阵空虚,叹口气说:“走了,这阵子可能在出监队呢。”

董启祥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本以为我还能见着他,看来够戗了,出监队不让随便过去呢。我听说了,蝴蝶的几个兄弟在这里很不给他留情面。听说蝴蝶加刑了,过了年也许就来了……唉,这都什么事儿嘛。刚才跟扬扬闲聊,扬扬跟我装逼,说什么他不怕蝴蝶,说这话的时候脸焦黄焦黄的,跟抹了屎似的。他们到底弄了些什么事儿嘛。这小子一肚子心事……”

“是啊,”老鹞子跟着叹了一口气,“林志扬心里盛不下事儿,什么事情都搁不下。”

“这是因为他的脑子太大了的原因,”董启祥笑道,“要不人家凤三能怕成那样?”

“凤三在这件事情上很不仗义,人家林志扬投奔他,他反而把人家卖进来了。”

“兄弟你知道得太少了啊,”董启祥叹息了一声,“你知道凤三为什么把他弄进来了?凤三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他,你猜他干了什么?他拉拢凤三的兄弟想要把凤三挤下去自己取而代之,跟那个老混子长法一起……哈,说多了。凤三是干什么的?那整个是条老狐狸啊。他早就知道了扬扬的小尾巴要往哪里撅,利用完了他最后一把,咣当!哈,你懂个屁。”

老鹞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我明白了,各人都在肚子里支棱着牙啊……这是什么世道嘛。”

我实在是不喜欢看老鹞子装“纯纯”,把脸转到一边,蓦然看着窗外,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董启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摸着我的肩膀站了起来:“好好活着吧,以后咱哥儿俩回社会上闯荡去。”

老鹞子似乎巴不得他赶紧走,见状连忙站了起来:“祥哥放心走吧,胡四这面有我呢。”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撇开老鹞子,默默地跟在董启祥的后面,一直把他送到了楼底。

看着他壮硕的背影,我在心里由衷地叹了一句:狼行天下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