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怪鸟大号在南走廊,与我所在的走廊隔着一处很大的过道,那儿有风不时吹过。

我心怀忐忑地跟在刘所身后,抱着被子的手死命地抖。

刚走近过道,林志扬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横着身子螃蟹似的往前晃。

因为我曾经被他吓唬过,心莫名地一紧,脚步也有点儿顺拐,一个劲地往墙根那边出溜。

林志扬看见了我,侧过脸冲我做了个狰狞的表情:“小×看什么看?不认识大哥了?”

我下意识地站住,紧着胸口回答:“认识认识,是扬哥嘛。”

林志扬忿忿地挥了一下拳头:“那天你说什么了?我可全听见了,你是不是说喜欢跟汤勇住一个号儿?”

我偷眼瞄了刘所一下,真希望他能过来把这条狼赶走。

刘所好像没注意林志扬过来了,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走。我赶紧跟了几步,回头作出一付笑脸:“扬哥你可真是好耳朵,我那不是跟刷锅的随便开玩笑嘛。”

林志扬做个要冲过来的姿势,一顿,突然笑了:“你怕什么呀,老子还从来不打老实人。”

我放心了,脚步随即慢下来,故作镇静地耸了耸肩膀:“呵,我怕什么?我又没得罪过你。”

林志扬“啪”地打了一个响指:“哥们儿,好好混啊,从这里出去的没一个脓包。”

这话被刘所听见了,猛一回头,冲林志扬吼道:“谁让你出来的?”

林志扬回头指了指过道前面:“提审,检察院的人找我,可能要下起诉呢。”

刘所拽了我一把:“你少跟他叨叨,学这种人没好,早晚得吃亏。”

林志扬一怔,竟然说了一句多年以后的流行语:“做人要厚道哦。”

大七号在这个走廊的最南头,紧靠着一个大窗户。从窗户看出去,外面阳光明媚,三五成群的麻雀扑拉拉从树梢边掠过。一个巨大的灰色信筒子样的岗楼上站着一位神情肃穆的武警。奇怪的是,静悄悄的走廊上突然响起了一串细细的狗叫:“汪汪,汪汪!”我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这里的动物可真够齐全的,有羊不说,竟然还养着狗,说不定哪天我还可以听见驴叫唤呢……你还别说,小号里还真的关着一头驴呢——老杨空洞的目光在我的眼前一闪。

打开铁门,刘所把我往里一推,冲里面喊了一声:“姚光明,给你加个人。”

我一个趔趄抢了进去,不小心踩在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那东西发出一声狗叫唤似的声音,我估计刚才的狗叫声就是这玩意儿发出来的。来不及低头看他,我战战兢兢地躲到了墙角。偷偷抬眼一扫,心里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好家伙,敢情这里住了一帮死人。这些人盘着腿坐在各自的铺盖上,冷冷地盯着我,全都顶着一张惨黄惨黄的脸,这种黄色就像死人盖在脸上的黄表纸一样。其实,人长时间不见阳光都会有这种鬼脸,只是当时我没有看到自己的脸罢了,就像一只猴子骂别人的屁股红,其实自己的也白不到哪儿去一样。

除了门口团着的那堆东西,屋里没有人说话,让我怀疑这些家伙是否都死了。

没有人说话,我不敢随便出声,就那么傻乎乎地呆在那里,我几乎能够听见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声。南面的大窗户下斜倚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家伙,见我傻站在那里,微微正了一下身子,冲门口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勾了勾指头:“巴儿,过来,唤两声给这位新来的叔叔听。”

我这才看清楚,原来门口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一个穿着黑色棉袄的人。

这个人的长相很另类,后来我时常把他跟某年春节晚会上表演吃鸡的一位朋友联系在一起,感觉此人不当演员真是亏大发了。

这个被唤作巴儿的人应声跪了起来,把两条支在前面的胳膊弯了弯,肩膀一耸,用手挠两下地,抬起脑袋冲我“汪汪”叫了两声,让我直怀疑自己是个要饭的叫花子。斜倚在窗下的那个家伙满意地呲了呲牙,又歪躺下了。此人的脸似乎比别人的健康了许多——像一具**的巨大**。可能是因为他一直在接受着阳光的爱抚,才显示出如此阳刚的雄性魅力。他坐在这帮死人堆里正如一头雄狮蹲在一群绵羊里,雄壮得十分荒唐。莫非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老鹞子?果然瘆人。

见我棍子一般杵在墙角**,**懒洋洋地抬眼瞄了瞄我:“哪来的?”

我低着头,没敢正眼瞧他:“后走廊小号。”

“哦,看样子也是个‘老犯儿’了。来,把被子放到马桶边上。”说着话,**先生慢慢腾腾地脱掉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穿着弹力背心的前胸隐约闪着一只黑乎乎的老鹰,这只老鹰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似乎随时准备扑出来抓我。看来我估计得没错,他一定就是老鹞子。旁边的几位朋友目不转睛地看我,让我感觉自己是来到了威虎山的大堂。老鹞子坐起来,慢慢摩挲着爬到跟前的巴儿的脑袋,盛气凌人地瞟了我一眼:“膘子,别绷着屁股,这里没有操腚眼儿的。知道我是谁吗?”

这口气很不友好,我的心咯噔一下,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别误会,我不是想跟他玩命,我那是准备享受他的拳脚施加在我身上所产生的快感呢。呵,这话说的有些凄凉,怕你听不懂,我干脆这样跟你解释:这也可以叫做自我保护。他老人家的《论持久战》里好像有这么一句:“敌进我退,敌追我跑。”看《动物世界》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镜头:一头狼在追赶一只鸵鸟,鸵鸟不是狼的对手,跑也跑不过狼,只好把脑袋钻到乱草丛中,夹紧翅膀。不管结局如何,这至少应该算是一种本能。可见,伟人和鸵鸟都在教导我们,遇到强敌,首先应该加强自我保护意识,挨打也应该将疼痛减少到最低限度,实在不行就认命,没准儿还能从中得到一丝受虐的快感呢。来吧哥们儿,让我痛快痛快。

停了那么几秒钟,我没有感觉到有拳头或者腿脚什么的袭击过来,自觉有些沮丧……白用功了。

巴儿的眼睛瞪得溜圆,真的像条哈巴狗那样,他又冲我“汪汪”叫了两声。

看到老鹞子做了个让我坐下的手势,我战战兢兢地放下了被子。

我没敢直接坐下,因为从眼睛的余光里我看见一双双眼睛在瞪着我,跃跃欲试。

回想起来,一群饿狼看见一只兔子也不过如此。伙计们太寂寞了,这是要拿我解闷儿呢。

老鹞子歪着脑袋瞪了我一眼:“怎么不说话,没听见我说什么是不?”

我回过神来,假装没注意旁边的目光,嘬嘬嘴,大大咧咧地回答:“听见了听见了。姚哥,我认识你。在小号的时候,伙计们经常提起你来,佩服得要命。在外面我也知道你的大号,姚哥是条硬汉子。我叫胡四,住河西区。呵,在这儿能见到在社会上混得有名有姓的大哥,真是我胡四的荣幸。”

“别跟我套近乎啊。胡四?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为什么事儿进来的?”

“姚哥,我还能干点什么事儿呢?也就是打了个架……”

“跟谁打的?”他的脸似笑非笑,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

我能跟谁打架?长这么大除了上学的时候被班上的淘气鬼扇过几巴掌,我还真不知道打架是个什么滋味呢。我不敢乱编,万一编在他的哪位朋友身上,这顿“帮助”还能脱得掉吗?干脆主动示弱吧。我转悠了两下眼珠,轻声回答:“大哥,其实那也不算什么打架,无非是那什么……唉,姚哥,干脆跟你说实话吧,我打了楼下收瓶子的一个老乡。”

“你小子还挺谦虚的呢,看你这熊样也就是个欺负‘老巴子’的主儿。得,看在一个区住着的份上,我饶你一顿打。来,给大爷拿个腰儿。”老鹞子怏怏地冲天吐了一口气,推开巴儿,反手冲我招了招,顺势趴下了。

拿腰谁不会?在家我经常用这招伺候老爷子呢。我乐颠颠地凑到老鹞子身边,前推后拉地施展起祖传绝活来。

满号子的狼们大失所望,齐齐地叹了一口气,瞬间又变回羊去,半死不活地倚到了各自的铺盖上。

巴儿似乎很习惯爬着走路,支起两条胳膊,尖瘦的屁股晃了两晃,用一个饿狗抢骨头的动作蹿回了门口,掉转脑袋吐出舌头,哼哧哼哧地冲我喘气。旁边一个长着冬瓜脸的汉子闷声不响地走到巴儿跟前,用一根报纸搓成的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抖,巴儿颠着脑袋跟在他的后面遛起了弯儿。一个小孩儿躲在一旁吃吃地笑:“寒哥,鹞子哥的宠物你也敢随便玩儿?”

“撒开撒开,”老鹞子拍拍地板,不满地嚷了一声,“以后不许随便动我的玩意儿。”

“闲着也是闲着,”冬瓜脸停下脚步,笑道,“曲不离口,狗不离手嘛。”

“巴儿,你别听他的,”老鹞子翻了一下身,“过来,蹲到我旁边来。”

巴儿哼哧哼哧地喘着气蹲到了老鹞子身边,舌头依然伸着,从上面吧嗒吧嗒往下滴口水。

冬瓜脸似乎有些不满,从脊梁上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猛地一拽“绳子”,“绳子”断了,只留下一个圈挂在巴儿的脖子上,悠悠乱晃。

脱了一顿“帮助”,温习了一番祖传手艺,自然得到了一点点奖励。老鹞子坐起来,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哈欠,歪着脑袋对靠马桶坐着的两个瘦猴儿说:“Lang花、小鸭,给你胡哥腾个地方。老四,把铺盖搬到他们俩前面来,靠着我。”

Lang花和小鸭对视一下,乜我一眼,好不情愿地把铺盖往马桶边挪了挪。

嘿,姚哥人还不错,我不用靠着马桶睡了,看来我的手艺不赖,他的奖励机制也跟得上时代潮流,跟国际挂钩呢。

旁边的几位老兄傻乎乎地看着我,表情模糊,我估计他们一定是在嫉妒我:你娘的,一来就插号,我们可是一点一点熬上来的。咳,谁让咱是本地人呢?老几位,担待着点儿吧。

老鹞子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把手冲冬瓜脸一伸:“绳子拿来。”

冬瓜脸正在用报纸接那根断了的“绳子”,扬扬手说:“不结实,我再编编。”

老鹞子不说话,从旁边的一床被子上抽了一根线,朝巴儿勾了勾指头:“遛遛来。”

巴儿爬过来,老鹞子把那根线直接拴在巴儿的脖圈儿上,牵着就走。

遛了一阵“狗”,号子里安静下来。大号里的规矩就是两样,老大不说话,没人敢随便开口。

老鹞子在抠他的脚丫子,不时将两根手指捻一捻,再拿到鼻子底下晃两晃,不知道是不是在闻味道。

核桃脸老贾又来送水了,除了叮当作响的勺子碰缸子声,没有别的声响,像是一种操作流程。

隔壁有人在唱京戏:“苏三出门把头低,正好看见自己的×,虽说不是好东西,百货商场没有卖的……”

老鹞子想笑,矜持地咧了咧嘴。号子里“嗡”的一声开始了低声说话,时缓时急,像风吹小雨。

午饭终于在相对轻松的气氛中开始了。

听到送饭老头敲窗口的声音,老鹞子一跃而起,蹲在门口一个一个往里接着黑面馒头。“羊”们的眼睛开始慢慢由黄变绿,又由绿变蓝,最后变成了狼那样血红的颜色,双臂撑在地板上权作支起的前爪,紧紧地盯着放在地上的一堆馒头。

老鹞子吩咐身旁那位长着冬瓜脸的汉子:“寒露,接菜!”自己就用手挨个掂黑乎乎的馒头。

我大惑不解:掂什么掂,总不能掂出个蛋糕来吧?看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哦,敢情这家伙是在掂分量大小呢……看来大的要留给自己。

老鹞子掂了三个来回,这才挑出四五个看着壮实一点儿的馒头,放在一边,又从别的馒头上每个掐下一块来,把掐下来的放进嘴里,再把挑出来的馒头逐个递给身边的人:“吃吧,等到了劳改队别忘了姚哥的好处。”

“等等!把碗都给我伸过来,别磨蹭,动作要迅速,要规范,鸡操驴,都给我飞起来!”那个叫寒露的冬瓜脸汉子拿着汤匙挨个碗里挑着肥肉,“来,把肉都给姚哥!胡四,看什么看?说你呢,把碗伸过来。”随即,两块指甲大小的肥肉被舀走了。

巴儿哼哧哼哧地靠到老鹞子身边,仰起脑袋呱嗒呱嗒地冲他伸舌头。

老鹞子笑笑,从地下拣起一个馒头,在他的脸上轻轻一蹭,巴儿忙不迭地伸出了“爪子”。老鹞子抽回手,从馒头上掐了指甲大小的一块,“啵啵”地唤着:“滚一个滚一个,好,张开嘴张开嘴……舌头,舌头伸出来!妈的,整个一条柴火狗。”巴儿嘴里哼哼着,舌头一卷一卷地冲馒头示威。老鹞子将手里的馒头往上一丢,巴儿跳起来,叼起那点馒头蹿到墙角,喉头一咕噜,接着低下脑袋开始朝自己的饭下了嘴巴子。这看起来像是一种约定程序,似乎每顿饭都是这样,要不巴儿不会只多吃这么一点儿就放弃的。

旁边几个家伙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是在嫉妒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