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头转向搬着铺盖跟在于队身后走到严管队门口的时候,我还在发蒙,耳边响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

我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来,我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冤屈。

这叫什么号子?严格地说,这是一间鸽子笼。一米宽窄,两米长短,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我战战兢兢地铺好被褥,慢慢躺了下来。

刚才的一幕,过电影似的重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一场噩梦。

逃出去的四个人现在到了哪里?我猛力摇晃了两下脑袋,思路还是混混沌沌如同发了霉的糨糊。

“起来!谁让你躺下的?给我坐好了!”一个吊死鬼模样的值班人员站在铁门前大声呵斥。

“大哥,我一宿没睡觉……”

“闭嘴!这里是严管队,再叨叨我进去……”

“好好好。”我双手提着脚镣,用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坐在了褥子上。

吊死鬼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嗡声嗡气地问:“哪儿的?”

我不敢抬头看他,低着脑袋回答:“三车间的。”

吊死鬼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你小子胆子不小啊,越狱。”

我知道跟他啰嗦没用,蔫蔫地说:“我哪儿敢啊,一会儿狱政科的人来了你就明白了。”

吊死鬼又在门口磨蹭了一阵,最后叹了一口气:“你们真傻呀……还能跑到哪里去?听说刚才抓回来一个结巴,人快要死了,在医院里抢救呢。你们这是何苦呢?听说这伙计差几天就到期了。”

我的心头一懔:大虎回来了?怎么这么快?那几个人呢?我扑到窗口上,急切地问:“就抓回来一个?”

吊死鬼横我一眼,悻悻地说:“一个都跑不了,这是早晚的事儿。”说完转身走了。

听他这口气,别人暂时没有事儿。我倚在墙上忧伤地琢磨上了:大虎为什么快要死了?自残?没必要啊,他已经跑出去了,被老辛和老鹞子伤了?我不敢肯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我希望他能活过来,起码他可以证实我是怎么上的贼船。在这件事情里面,我没有跟他发生根本的厉害冲突,他是不会诬陷我的。大虎啊,你千万活着。

提审我的是狱政科的庞队长。在狱政科的提审室里,庞队很仔细地听我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沉默良久,手指上转动着一支钢笔,一字一顿地说:“如此说来你是被胁迫的了。胡四,我希望你认清形势,推卸责任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来问你,既然你说自己是被胁迫的,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你怎么解释在越狱的关键时刻,他们让你走在后面?”

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这还真是一个问题。按照常理,我这个被胁迫的,应该先于胁迫者出去。我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我没有直接回答他,闭着眼睛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来……思路逐渐清晰,镜头也切换到了越狱的那一幕……我慢慢往前挪动着脚步,老鹞子越走越快,我开始不动了。老鹞子催促我,我试着晃动了两下身子。老鹞子忽地钻入了水中……我猛地抬起头来:“我说的全是实话!姚光明让我快点儿,没等我说什么他就一猛子扎水里去了,他来不及管我了。就这样,我没有撒谎。”

庞队示意旁边的记录员记下了我这段话,扔给我一块抹布:“好了,事情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我看你的脑子也挺乱,先回去睡上一觉,随时等候我们的提审。用抹布把脚镣缠一下,别伤了脚腕子。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要在那里落脚?这可是你立功赎罪的最佳时机。”

我倒是想立功,可我怎么会知道?我摇了摇头。

庞队不再问了:“好吧。记住,不管他们逃到天涯海角,总归会有被抓回来的那一天。”

站起来按手印的时候,庞队让记录员把我脖子上的勒痕拍了几张照片,歪头示意我出去。

往门外走的时候,我说:“庞队,值班的不让我睡觉。”

庞队对领我来的队长说:“让他好好休息,配合我们尽快把案子搞清楚。”

糊里糊涂地睡了一觉,狱政科又来提审了。这一次换了另外一个队长,别的经过都一带而过,惟独在为什么我被放在最后一个越狱的问题上纠缠不休。我彻底失去了耐心,很冲动地说:“政府,你想想,如果我当时真的想越狱,还冒那么大的危险回来干什么?”

那个队长“扑哧”笑了:“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任何疑点也不能放过啊……好了,你回去吧。”

听这意思好像是让我回中队。我连忙问:“回哪儿?”

队长没有说话,一把拉开了侧门:“杨队,你带他回去吧。”

杨队表情严肃地从侧门走了出来,三两下给我卸了戒具。

从严管队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但在我看来四周阳光明媚。

杨队嘱咐我:“回去还干你的值班组长,这件事情不要乱说,明天我再找你。”

我的心里暖洋洋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廊里的灯半死不活,但依然亮着,这让我觉得它多少有些无赖。随着铁栅栏的哗啦声,里面的人闹嚷起来,显得乱哄哄的。

见我回来了,挤在门口的犯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昨天夜里的事情。我沉着嗓子吆喝了一声“滚”,大家一哄而散。

宫小雷接过我的铺盖,探询地问:“这就没事儿了?”

我没理他,径直进了值班室。

值班室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垫和被褥掀了一地。我坐在**下意识地瞅了瞅铁窗。被撬坏的那根窗棂已经被重新焊过了,新焊的地方发出幽冷的光。昨晚的一幕历历在目,我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悸。颤抖着手点了一根烟,抬头问站在门口的宫小雷:“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宫小雷有些紧张:“大家传说你们从这里越狱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谁来这屋‘抄家’了?”

“狱政科的人……在这里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呢。”

“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宫小雷想了想,开口说:“别的没听清楚,只听见狱政科的人说,通过这封信可以证明胡四提前不知道越狱的事情。一个队长说这是阴谋,胡四很精明,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呢。杨队说,胡四在我们的帮教之下,思想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他是不会那样做的。再以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庞队最后说,把信拿给胡四看看……”

“什么信?”我打断了宫小雷,“谁的信?”

宫小雷摊了摊手:“我怎么知道?反正跟你有关,我看见杨队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纸,好像就是那封信。”

谁会给我写信?怎么这封信还这么神秘?我突然感觉一阵烦躁,一歪身子躺下了:“全乱套了,全乱套了……不想了,睡觉。”

宫小雷默默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可不是乱套了嘛,蝴蝶也严管了。”

我忽地坐了起来:“他也严管了?为什么?”

宫小雷反问道:“问我?你在严管队里没见过他?”

我一进去就上了小号,怎么会见过他?我不耐烦了:“我在问你呢。”

宫小雷横了一下脖子:“他把林志扬给打啦,脑袋肿成了气球,牙也掉了不少,冷不丁一看就跟个老太太似的。”

蝴蝶早晚跟林志扬有这么一出这我早有预料,可是我还真想不到这事儿会来得这么快,这个人也太猛点儿了吧?

我问,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宫小雷说:“今天一大早,蝴蝶不知道因为什么就回来了。当时我正在给上中班的伙计们拉水,看见蝴蝶站在内管过道里招呼林志扬,好像是让林志扬下来给他开门。林志扬下来了,我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林志扬就倒下了……蝴蝶可真猛啊,拳**加。林志扬站起来就倒下,站起来就倒下,跟条破麻袋似的。”

我有些纳闷,按说蝴蝶不至于这么没有脑子啊,在内管过道就动手了?那得多少目击者啊。我问:“当时没有内管队长在场吗?”

宫小雷眯着眼睛笑了:“全忙活越狱的事儿去了,没有政府,全是值班的。那些值班的管什么用?一看那阵势,先‘尿’了。”

“呵呵,”我也笑了,“这小子真行,趁这个机会专程回来打架的。”

“你没看见,当时的场景血腥极了,连我这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不敢看呢,血肉横飞呀。”

“你也太能夸张了吧?林志扬一点儿反抗能力都没有吗?”

“有个屁,”宫小雷哧了一下鼻子,“估计没等蝴蝶下手他就‘尿’了,心虚不是一天两天了。”

“算了,不提他们的事儿了,我害怕。”我重新躺下,把被子拉过了头顶。

第二天上午即将开饭的时候,杨队来了。

杨队的心情似乎很不好,胡子老长,眼睛里也布满血丝,一进门直接就坐在了我的对面,哑着嗓子问我:“你觉得你在这里改造了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

我下床,蹲在地下回答:“杨队对我好,杨队的恩情我终生难忘。”

杨队苦笑了一下:“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我再问你一遍,你提前真的不知道他们要越狱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杨队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我相信你,你先看看这个。”

我猜这就是宫小雷说的那封信了,连忙展开来看。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老辛的字迹。那些字迹歪歪扭扭看不分明,大意是:胡四兄弟,我辛明春对不起你,以前我对你做的事情很有愧,我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有些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要记恨我,我要走了,不管前途是死是活,请你宽容地对待过去发生的一切……最后的签名是用红色圆珠笔写的,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把纸都划破了。不知不觉地,我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心里很乱,我没想到老辛会给我留下这么一封信。

闷了一阵,杨队说话了:“怎么样?看了以后你有什么想*?”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手把纸条递给杨队,颓然坐在了地下。

杨队慢慢站了起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啊……什么才是真实的?”

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眼前浮动着的是一片五彩的云雾。

杨队来回踱着步,一字一顿地说:“人,首先要敢于面对现实,一切不切实际的想*到头来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们的现实是什么?就是拼命改造,好好做人。”

“杨队,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回到社会上做个像样的人。”

“这我相信,你的底子不坏。”

“既然政府相信我,那么我举报了他们的犯罪行为可以减刑吗?”

“我已经给你报上去了,不急。奖励了你,会鼓励大家敢于跟犯罪行为做斗争的。”

“谢谢杨队,我记住了。”我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掉了下来。

杨队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胡四,改造好了,走出监狱才是一个真正的人。好好干吧,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想多说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自己最清楚。我被组织上停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重新工作。好好干,我走了。”

一缕烟雾在他的脑后飘散,在宁静的空气里渐渐消失。

我擦一把眼泪,冲他的背影大叫一声:“杨队,我会好好改造的!”

整个走廊安静极了,我几乎能够听到大墙外面的喧闹声。我孤独地坐在**,窗口吹进来的风让我感觉阵阵发冷,我躲到风吹不到的暗处,缩起脖子,将两只手抄在袖管里,没命地咽唾沫,喉结擦动领口,让我不时干咳。我就这样一直傻坐着,心里想着一个一个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想到了老羊肉,想到了老傻,想到了小广、林武……想到最后,我伏下身子往伤心里使劲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