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寄出去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回信,池颖把那张专门买的手机卡装在手机里,每天盯着它寝食难安。而半个月之后的事,才让她彻底恨毒安屹东,也发誓要毁了他拥有的一切。

那是个雨夜,她的手机号终于响起来,有个人说应安先生之托,约这个手机号的机主见面。

虽然对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充满了怨恨、鄙视和不屑,但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幻想,安屹东突然知道自己还有她这个女儿,会不会激动得痛哭,会不会愧疚到颤抖……每次在媒体上常常看到他,他都是伟岸绅士的样子,而作为父亲,他会是什么摸样?会有慈爱的笑容?也会摸自己的头?会疼惜自己多年来的清贫?

池颖在去见他的路上走得特别慢,她小心地避开路上积洼的雨水,但还是有零星泥水溅到裙角上。裙子是专门换上的,不输给橱窗里那些贵得离谱的洋装,因为通身蔷薇纹都是母亲的手工。她懊恼地擦着裙角的泥点,不想见面时被他看出自己有任何一丝狼狈,她默默边走边演练着,她要挺直腰肢,要落落大方,让他知道自己在母亲的培养下是这样美丽高洁的,甚至胜过一直承欢于他膝下的安小樵。

至于对小樵做过的一切,她觉得相较于安家对她的亏欠来说,太不值一提。如果她真那么爱夏叙,给她便是。池颖不屑地想。本来,她在夏叙的笔记本里看到安小樵的照片时,以为小樵已经是夏叙的女友。但成功吸引了夏叙之后,才旁敲侧击的知道二人早已失去联系多年。于是,她又花心思打听出小樵的校友群,让人把夏叙拖进群去

。这种感觉就像导演看监视器,看着夏叙和小樵一步一步按着她给的剧本走,看他们相爱,等她们落网。

只是现在网还没收,她就心软了,也许真是血浓于水,在真的要面对父亲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那颗浸透恨意的冷硬的心,其实只是冰凌雕成的,越靠近温暖,融化得越快。但如果这能让母亲最后得到安慰,她失了心,也没什么。那一刻,她其实做好了原谅的准备。

可是,这一路上的心中柔软,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到了约定地点,看着那辆漆光油亮的车子上走下来的陌生人,和那人手上的皮箱,她刚刚化成一汪柔水的心唰的冻结了。车上没有其他人,安屹东没有来。

来人递给她皮箱,里面是万现金,那人说了很多话,但她只记得一句“从此各不相干,安家能给的只有这些”。她听了扭头就走,一口气跑出了几十米,知道眼泪终于奔涌而出的时候,她转身走回去了,接过了皮箱一声不吭地走掉。她要这笔钱,她要用安屹东给的钱挖一个深坑,挖一个坟,埋掉安家人。

虽然在最苦的时候无数次唾骂过安屹东,骂他自私、懦弱、寡情,但终没有料到自己的父亲绝情丧心至此。原谅这个词,至此从她的人生里剔出来,被挫骨扬灰嗉。

池颖陷在冰冷彻骨的回忆里,一脸寒霜。荷妈看她想得入神,忙夹起一块花糕递到她面前:“颖丫头,来尝尝,这次我酥油葱的时候多炸了一会儿,特别香。”

“嗯,荷妈你也吃。”池颖接过糕,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和母亲做的菜脯蛋一个味道。母亲烧得一手好菜,自己都没学到,只有一个菜脯蛋还做得有八分像。思至此,池颖润了眼眶。

荷妈看在眼里,也是动情:“好孩子,我知道你妈那样走了,你不好受,但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个解脱。你妈一直不带你回安家,定是有她的苦衷,你莫把这些委屈,都算到安家人头上,他们有错,但也不是有意为之,你呀,学着原谅吧,啊?”

荷妈犹自劝着,池颖机械地点头,其实一句也听不进去。

荷妈又坐了小会儿,便起身说:“我得先走了,我要去看个老朋友,这还有一份花糕顺到给他带过去。”

池颖送走了荷妈,站在窗下

。窗边桌台上摆着一尊滴水观音,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每天清晨起来,都会给她换水,然后看着她的玉净瓶里滴哒滴哒地滴出清水,淋漓不绝,有时候一看就是半个钟头,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暗。

这处院落是母亲喜欢的。第一次来时,这院子当时还是潮州会馆,正办一个潮汕民俗艺术展。门票不贵,她知道母亲会喜欢便相携前来。果然,母亲看着那些展物,沉寂的面色难得露出了欢喜。池颖明白,母亲当年未婚先孕被家里赶出来,觉得没脸再回去,所以看到家乡之物才难掩激动。

后来,母亲多年来的肾炎恶化成尿毒症,发现时已是晚期,整个专家组的医生都表示即使化疗估计也时日无多了。

池颖找到敖三:“我想开个餐厅。”那是母亲有一次无意说起的,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还说年纪越大越觉得家乡菜可口,要是身体好一点,想开个餐馆,专做潮汕菜。

那时她与敖三已有几个月未见,他恨不得掐死她:“你怎么不找那个夏叙想办法?”

“我求你。”

最后敖三还是帮了她。也正好潮汕会馆经营不善,物业将这个院子挂牌出租,敖三用短短一周时间,就帮她把餐馆开起来了。

池颖把母亲接进餐馆,池葆葆满腹疑虑:“你哪里来的钱开这个馆子?”

“我新作了个大展,有很多名家参展,很成功,主办方给了不少分红,又问朋友借了点。”

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是满足,是自豪。此生受过的苦痛,在看到女儿收获的硕果时,都化作甘甜。但是,她在这里统共也没住上半年,就离世了。

池颖永远忘不了,她美如清莲的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满身浮肿,下肢溃烂流出腥臭的体液,眼睛也已失明。临死前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突然从昏睡中清醒,摸了摸自己因化疗而掉光头发的秃顶,望着女儿问:“阿荷姐,我剪了头发他会不会不喜欢?”池颖知道,“阿荷”是荷妈,“他”是安屹东。

可是,至死,安屹东没有来见过她一面,没有过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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