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帘子用薄透的布料制成,外面的人在明处,方小染在暗处,外面的人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影,她可以透过帘子看清外面的人。

此时,帘外正站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身穿青丝锁边的白袍,烟发如雾,俊颜如昔,一对深灰眸子落在帘中人影上。

方晓朗。

一刹那间,她以为他看清她了,认出她了。

神思瞬间恍惚,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坠入了夜夜纠葛的梦境中。

直到方晓朗开口说话,才猛然将她惊醒。他彬彬有礼地问:“是鱼大师吗?在下听闻黑石子镇的鱼大师占卜之术高强,特地不远千里,前来拜访,以求指点。”

方小染浑身颤了一下,脑筋如生锈的轴咔咔地艰涩地转,半晌才找回了声音,艰难地用沙哑的声音答道:“鱼大师不在。”她伪装了口音。故意用黑石子镇本地的方言腔讲话。那沙哑倒不必硬装,她的嗓子是真的突然干哑了。

方晓朗脸上流露出失望,追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方小染只急于将他打发走,胡乱道:“一年半载回不来。”

听到这话,方晓朗有些迷惑,又有些怀疑:“请问您是?”

“我?……我是鱼夫人,鱼夫人。”

“原来是鱼大师的夫人。”方晓朗见不到鱼大师,十分失落,呆呆站了半晌,转身欲走。方小染刚想松一口气,他却又转了回来,似乎不甘心就此离开,再问道:“那么,鱼夫人必然也深谙占卜之术吧?”

方小染道:“不不,我不懂的,什么也不懂的,您快些走吧。”态度已恶劣起来。

突然,旁边传来焦急的童声:“不,我娘占卜很厉害的!娘,你就不要客气了呀!”是瞳儿,见有个衣着不俗的客人来,想着娘亲有银子赚了,就欣喜地跑进来看,没想到娘亲不像往常看样牛皮吹得花儿朵朵开,竟砸起了自己的招牌,只觉得十分不解,眼看着生意要黄,一着急,就替她推销起来,大眼睛还用力地对着帘内的方小染使着眼色。

方小染暗里号叫一声“你小子掺和些啥”,哑着嗓子道:“先生不要听小孩子胡说,我哪会占卜,全是蒙人的,快去别家铺子问吧,莫要误了事。”

方晓朗却已感觉出不对。凡是算命卜卦者,哪个不是不懂也要装懂,吹得开花乱坠的?像这般有生意不做、自己说自己蒙人的算命先生,倒是第一次遇到。莫非……有什么隐情?

想到这里,袍角一撩,竟在帘外凳子上坐了下来。灰眸半眯,凉凉盯住帘内身影,道:“我倒想听鱼夫人蒙一蒙。”

方小染暴躁得几乎坐不住,心中怒吼:说了是蒙人的,还自己找蒙,犯贱啊!压抑不住烦躁的情绪,口气恶劣地回道:“您的身份太金贵了,我给您占卜会折寿的,您快走吧!”

闻听此言,方晓朗非但没走,眸中视线反而瞬间凛冽如寒锋,一字一句道:“你,看出了我的身份?”

方小染惊觉失言,急忙补救:“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样慌张的掩饰欲盖弥彰。方晓朗默默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神已压抑着收敛了,叹道:“果然民间有高人。鱼夫人,我并非要您占卜我的命数,我只是想占卜一个人的下落。这应该不犯您的忌讳吧。”

方小染听到这话,只觉得灵魂呼地一下被风刮到了半空一般,飘摇茫然。明知不该问的,声带却如失控一般自行发出了声音:“是谁?”

方晓朗的声音低了下去,喑哑,深沉,苦涩。“她叫……方小染。”

她久久地没有答话。他在找她。在找她。他不远千里跑到黑石子镇来,就是为了找算命先生占卜她的下落吗?

他为什么还要找她?嫌她恨得不够深吗?

她都没有找他去寻仇,他有什么颜面来找她?

她已做了最怯懦的让步,他做他的皇帝,她做她的民女,天各一方两相忘,不是很好吗?明明不愿见他,命运轮盘偏又鬼使神差地把他推到她的面前来。

她究竟要跑多远、跑到哪里去,才能听不到他,看不到他,忘得了他?

方晓朗见她久久地不作声,按捺不住心中焦灼,追问道:“鱼夫人,她人现在究竟在哪里,您能给个指点吗?”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鼻尖几乎触在帘上,急切的神情露在脸上,他眼中压抑不住的痛苦生出无形的芒刺,直刺入她的心脏。痛得她不得已佝偻了身子半伏在桌上,捧着心口,突然失控地用破裂般的嗓音嘶声道:“你不用找了!她已经死了!”

他浑身猛地颤了一下,惊怔的眸中瞳孔倏然缩小,整个人僵住了。然而片刻之后,便勃然大怒,猛地抬手扯下了那道帘子!

与此同时,方小染身子一低,躲到了桌子下面。方晓朗不依不饶,没有半分犹豫,一把将桌子掀飞,桌面撞到墙上发出可怕的碎裂声,地上只余一个抱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家伙。方晓朗俯视着这个身穿怪里怪气的袍子的单薄女人,浑身散发出的可怖怒气,几乎要将周遭的一切摧毁。

开口讲话时,他的嗓音里几乎带了血丝,透着来自胸腔深处的切实痛楚:“你休要给我胡说。”他用极森冷的语气道,“你再胡说,我要你的命。”

说罢,仿佛是怒极,又仿佛是怕“鱼夫人”真的再胡说出些可怕的话来,一刻也不愿停留,转身就朝门外冲去,莽莽撞撞间竟撞到了敞开的门扇上,把半边门都撞裂了,他也不管,眼中充斥着疯狂的光,疾步而去。

他前脚一走,方小染就急急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顾不得脸上泪水泥土涂抹成一团,伸手从破碎的帘子上撕下一块,三下两下蒙在脸上在脑后系好,一边系着一边朝门外跑去,路过吓得呆怔怔的瞳儿身边时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脑袋:“瞳儿在家看门,我去去就来。”瞳儿这才缓过神来,还是有些愣愣的点头应下。

她看方晓朗离开时的神态几近狂乱,心中放心不下,忍不住想跟上去看看。

一出门儿,就看到方晓朗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路的尽头,急忙抬脚追去。她深知方晓朗轻功高深,疾跑起来,她很难跟上。暗中提起内气,运起轻功,生怕跟丢了。不料他跟得根本不快,似乎是并没有运功,只像个神志疯狂的普通人一般,踉跄着脚步,半走半跑,似是在逃离什么,又似在追赶什么。

他的背影如此孤单、虚弱,看得她心中一阵刺痛。

那个傲气、强大的方晓朗,如今有了至尊至贵的身份,不是应该拥有更加伟岸的身姿吗?为何看起来孱弱至此。

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着,一直走出了镇外,到了那条河边,又沿着石滩继续茫无目的地走着。在方小染以为他会永远这么走下去不停止的时候,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渐渐沉得抬不起来,站住了脚,背慢慢地佝偻了下去,最终单膝跪倒在石滩上。

方小染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隐藏形迹,大步急冲了去过,跪倒在他的身边,石子硌疼了膝盖也浑然不觉。只见方晓朗一手撑地,另一手手紧紧攥着心口处的衣襟,面色苍白,唇色淡得全无血色,牙关紧咬着,双目紧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急忙弯下腰,惊恐地道:“你怎么了?……”

他听到声音,睁开眼睛,侧脸看过来。此时已是月华初上的时刻,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脸,却看清了她衣上那个大八卦图,意识到是那鱼夫人,顿时发怒,伸手去推她,低声吼道:“走开,江湖骗子……”

若是以他平时的力气,这一推恐怕要把她推得翻筋斗云,但此时他似乎身有病痛,手软软的没有力道,只推得她晃了一下,竟没能推开。

她压抑着眼中的痛惜,用鱼夫人的口吻道:“你病了。”

“与你无关,走开,骗子……”他的状况本来就十分糟糕,这时候又动怒,又动手,脸色更难看了,呼吸也短促起来,左手紧紧扣在自己胸前,指尖竟破入衣襟,似是心口处极端疼痛的模样。

看他几乎要晕去的模样,她急得眼都红了,催促道:“你这样不成,快吃药啊!身上带药了吗?”

他的声音却忽然低缓了下去,眼神也变得柔和:“死了也罢。反正,她不在了……”

什么?他竟因为她的一句“她已经死了”而求死吗?他口口声声称她江湖骗子,心里却是信了她的话的。她心中默念:长痛不如短痛,就此咬定方小染死了,他以后放弃寻找,安心去做他的皇帝,是最好的。可是现在看他万念俱灰的模样,着实让她心中沥血。不由地闭了眼,隐忍地偏转了脸去。

腕上突然一紧,被铁钳一般的手钳握住。她吓了一跳,惶然睁眼,看到他灰烬般的眸子突然复燃,闪着灼灼的光彩,死死盯着她:“告诉我,你是江湖骗子,是乱说的。”

方小染分明感觉到他已失去理智,她只要说出半个“不”字,他就立刻会杀了她。她犹豫的当空儿,见他的眸底闪过几近疯狂的森然杀气,腕上瞬间剧痛,立刻要断了一般,意识到下一秒他就要动手,求生的本能让她一手抱头,没命地大叫起来:“是!是!我是骗子!我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