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边上有一个小超市,说是超市有点夸张,其实是一个小卖部。房子是一个公共汽车的破旧外壳,前面木棍支起一个棚子,用油毡破席遮风挡雨。金龙走过去问那位40多岁的中年妇女:“二锅头多少钱一瓶?”

女人道:“你说的是怀温红星的,还是顺义牛栏山的?”

二歪说二锅头还不一样啊?

“不一样。红星二锅头是怀温出的,劲儿大。顺义牛栏山出的二锅头平和。看你们喜欢劲儿大的,还是劲儿小的。”

为民和金龙几乎同时“扑哧”一下笑了,金龙说:“劲大劲小,我们怎么能感觉出来?”女人没有反应过来:“人和人喜欢的不一样,有的喜欢劲儿大,有的喜欢劲儿小。我不喝酒,不知道劲儿大好还是劲儿小好。”

看到金龙他们在坏笑,女人终于咂摸过味了。“你们几个臭小子,沾便宜是不?”

金龙说:“没有,嫂子。我们一听你说话和我们老家差不多,以为你是老家人哪。”

女人说我是安徽阜阳人,你们是那里人啊?

二歪说我们是河南兰封县的。安徽阜阳和河南搭界,至少是半个老乡。

女人说可不是。我们都说自己是半个河南人,听豫剧,吃面条,说一口分不清河南安徽界限的话。

“那我们就是老乡了。”为民说。

女人说就是老乡,有啥事儿说句话,嫂子能帮忙的,缝缝补补的你们拿过来,没有问题。

二歪说嫂子,你太好了。看到你就跟看到我亲嫂子一样。”

那女人一笑:“你们几个小人头真会说话儿,不像工地上那些人,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以后没有事,多陪嫂子说说话。”

二歪说:“好咧,嫂子,我们天天来陪你说话。”

说话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骑一辆平板的三轮车站住了,车上堆满了纸箱子、塑料薄膜,还有一些生锈的钢筋铁棍,肯定是捡破烂捡来的。他听老婆说是几个半拉老乡,热情的不得了,掏出烟来敬金龙他们,几个人摆手不会抽。

大哥说:“我姓陈,叫满仓。我家里这口子叫尹秀芝。家里人都叫陈家的,或者是满仓嫂,你们咋叫都行。”

金龙说,我们老家也是这习惯,就叫满仓嫂吧。几个人点头附和说,叫嫂子好听。

满仓两口子去年从老家出来,认识的字西瓜那么大也装不了一麻袋。家里上有老父老母,下有三个孩子上学,几亩地一年挣的钱不够给孩子交学费。两人一跺脚一咬牙,到京城来找部队当官儿的表哥来了。表哥看他们两个人年龄这么大也不会点手艺,工作不好找,便出500块钱让他们做个小本儿生意。满仓感到在京城做小买卖丢人,从城里搬到了工地。每天从城里进点烟酒零食,卖给工地上的民工。秀芝说:“兄弟,你看你哥这个人眼高手低,屁大的本事没有,还总嫌赚的少,恨不得一天就能弄个万元户。你想这可能吗?我那个表哥当了团长了一个月才千把块钱。这个小店每天都能收进来三、五十块钱,比我表哥工资挣的还多,你有啥不满足。”

满仓狠狠的说,日他姐不是我着急,家里大人小孩几张嘴等着吃,这一天才几十块钱够干啥?汤多米少我恨不得一天能弄个万元户出来。

尹秀芝说:“你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我和你说积少成多,有就比没有好。”

满仓不耐烦:“去去,就你老娘们儿事儿多。”

星期天,因为盖房的材料跟不上,工地放了半天假。满仓非要请金龙他们几个喝酒,地点是他的小卖部里。金龙提议,把我们的领班李江海也叫上吧。

满仓高兴地说,可以,你们把他叫来吧,只不过是多一双筷子。

满仓嫂子提醒他:“你会不会说句人话,咋叫多一双筷子,你不想叫人来就不叫,人请来要宾客相待,你说这话是让人来还是不让人来。”

满仓说:“老家说话习惯改不了了,以后真得注意点儿。以后改不行吗?老婆。”

他老婆哼了一声:“狗改不了吃屎。”

喝酒的菜很简单,两个猪蹄切开分八掰,炒了一盘花生,还有一盘炒鸡蛋和咸鸭蛋。这些都是满仓的小卖部里卖的东西,切好上到桌上当菜吃。二歪上来夹了一块猪蹄,金龙一直给他使眼色,二歪没有看到似的不当回事儿。在农村吃饭请客,菜和酒不多,一个人懂不懂事儿,就是看你在这种场合知不知道看菜下酒。既要喝出气氛,又不让主家因为菜不丰盛儿尴尬。二歪那顾上这些,从年下出门到现在,有两个月没有吃过整块的肉了,今天看到猪蹄嘴里的口水都流出来了。金龙看他没有反应,直接说:“二歪头你过来,我和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金龙哥,有事儿在这儿说呗。”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那么多事儿啊。”

二歪唆着猪蹄,跟着金龙走到旁边,金龙说:“你长眼没有啊,二歪头?”

“咋啦,我没有犯错啊。”

“出门在外,吃有吃相坐有坐相,看你那个下三烂的样子,好像多少年没有吃过肉一样。”

“我们以前吃猪蹄不都是这样吗,又是皮又是筋的,一下子啃不下来,不得慢慢唆慢慢啃吗?上面有肉扔掉了不是更浪费吗,你们不骂死我才怪那。”

“你唆猪蹄那个吃相,比你蹶着光屁股让人看屁股都难看。看过老戏没有,里面的王公贵族吃饭喝酒都是用长袖子遮起来,不让人看到,那是吃饭的礼仪之道。现在我们没有长袖子遮掩了,就得慢点儿吃。你看人家李江海,小小的夹一筷子菜,喝一口酒。你看你狗日的上来一筷子夹一块猪蹄,马上塞进你的逼嘴里,撑的像个要下蛋的母鸡腚一样大。”

“怎么都是我的错,你总永远正确,你没有做错的时候啊。”

“你说,来这么长时间,我那做错了,不都是给你擦屁股吗。我们现在出门在外不是在家,可以不管礼俗瞎胡来。知道啥是谦让啥是互敬吗,我给你讲你也不懂,今天就不给你讲了。知道我们课本上《一个苹果》的故事吗,一个苹果在一个连队的解放军手里传了一圈,愣是没有动。一个苹果有多大,一个人都不够吃,要是你两口便塞到肚里了,可是人家一个连队一百多口子都不吃一口。不是吃不完是人不愿意吃,这才是谦让,才是有眼色。我和你说了半天,看你知不知道以后该咋做。”

“吃个饭也让你教训半天,做人真难。我不吃了好不好,我只看你们吃行不行。”

“也不行。你不光要吃,还要特热情的劝李江海喝酒。”

“好吧。等我以后有了钱买一头猪,用个大锅炖肉,自己吃个够。省得你们抠抠唆唆的样子让人难受。”

几个人吃饭喝酒最热闹的时候,涛哥走进屋里。看到他们几个笑道:“嗬,你们喝酒不叫我啊,算我一份儿行不行。老板娘,这20块钱拿着,看能加点什么菜。再来瓶酒。”

尹秀芝说,涛哥今天是我们请客,不要钱。涛哥说你请他们几个不要钱,可没有请我。开个玩笑,钱你收下多弄点菜过来就行了。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钱干啥,去吧老嫂子,我们不会让你赚钱的。

尹秀芝笑咪咪进到破车棚里,拿了几个罐头和几袋熟花生,又弄了几个猪蹄,一会儿功夫端上来几个菜。

涛哥道:“你们几个小子刚来几天就认识满仓了。”

“满仓哥和嫂子人好,我们投脾气。”金龙解释说。

涛哥看着满仓说:“工地上这么多光棍,想吃点肉喝点酒是个难题。你们咋不把摊子弄得大一点,开个小吃部做点猪蹄排骨,拌个凉菜啥的,你们也能多赚个钱。”

满仓说:“哥呀,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两口子空手到京城,亲戚给了几百块钱开了小卖部。破车棚还是我50块钱买的,那敢想这么高。要说扩大很容易,在这里盖几间房子垒个灶就可以,可需要几千块钱,我们去哪儿弄啊,就是有钱买砖买瓦,工地的老板也不让我们在这里盖房啊。”

“你早说啊,早和我说,帮你弄一下就行了。你连个屁都不放,活该受罪。明天江海领几个师傅,带着金龙他们几个帮你盖几间房子不是很简单的事儿。砖头水泥钢筋工地上都有,泥瓦匠也是现成的。不过话说明白房子只给你用不给你。对我们建筑队的工人,卖的东西价格不能太高,心太黑要撵走你。”涛哥笑道。

江海和金龙都说好,明天我们就干。

满仓一听有这等好事儿,两口子一起端着酒敬涛哥:“谢谢你了。我们今天算是碰到贵人了,没有想到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一排五间新房子几天时间盖成了,满仓两口子住一间,其它四间房子用来开饭馆小卖部。厨师不用请,满仓和他老婆买点羊肉和骨头,用大铁锅炖上,在羊肉汤里下面条,用大碗盛好放些芫荽葱姜,切点羊肉或杂碎,好吃又实惠。菜是满仓两口子在家会做的一些凉拌菜,或者配肉炒一些青菜萝卜什么的,油水比较大,民工吃的满嘴流油。开业不到三天,竟成了工地的二食堂。后来夫妻两个竟成了京城饮食行业的重要一员,当了老板的秀芝说:“当年不是金龙老弟的牵线搭桥,那有我们今天的家财万贯,人不能忘本。”

满仓的小饭馆开业后,金龙在开业那天去了一次,后来再也没有去过。工作忙是一方面,关键是不好意思去。因为他的牵线搭桥,满仓开起了小饭馆,两口子非常感激他,经常对认识金龙的人说,“让金龙过来吃面条吧,他咋不来了。他每天来吃没有问题,我一分钱不要他的。”

满仓两口子越是这样说,金龙越是不愿来。金龙认为,他们两口子上有老下有小,生活不容易,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挣个辛苦钱,我们还是少找点麻烦,少沾点便宜为好。

满仓的饭馆走的是物美价廉的路子,特适合工薪阶层。没几年,饭馆滚雪球一样壮大,在金龙后来事业的低潮期,给予了不少帮助,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