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我的儿呀”,何支书满脸泪水的哭着从屋里出来。他坐在门槛上,一声连一声,哭的狼嚎一般,正在做饭的王春枝一脸的问号,她问女儿梅香:“你爹大清早这是弄啥哩,死了爹一样。他爹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哭,你问他为啥?”

梅香是何支书的小女儿,长得陈冲一样排场。看到他爹嚎哭,她倒笑了起来。从她记事儿起,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男人哭过,这个哭相从来没有见过,让她感到是那样的滑稽,可笑。

“大爷,你这是哭啥哩,大清早,怪晦气。”

“我的儿,我的儿没有了,你去哪里了,我的儿啊。”何支书并不理会女儿,还是在哭。

“我哥在部队不是好好的吗,前几天晚上还给我打电话,不会出啥事儿吧。”梅香说。她哥何春望在内蒙当兵,好几年没有回来了。梅香以为他哥出事儿了,着急的不行。

“我说的是我的黄军儿,不是你哥。”何支书停住了哭嚎,对女儿不理解自己的感情很生气。

梅香和王春枝听说是狗出事儿, 心里出了一口长气。梅香知道,家里那条黄狗是他的同学刘宏伟送来的。刘宏伟在追求梅香,何支书不同意,说让自己女儿找个吃商品粮的工人,刘宏伟当兵走了,发誓要在部队干出个名堂,提干或转志愿兵后回来娶梅香。当兵三年,部队已经不从士兵中提干,转志愿兵希望渺茫,年前从部队探亲回来,知道何支书喜欢狗,走后门拉关系从军犬基地弄条狗,讨何支书的欢心。何支书不喜欢宏伟,却喜欢这条带军犬血统的狗,视祂为老生儿子一般。

何支书对狗比对儿子女儿还上心,自己有肉吃决不让狗吃骨头。经常把吃到嘴里的肉,扣出来扔给黄军吃。每天晚上,何支书外出吃饭回来,总要从饭桌上带些骨头给祂。打开院门,黄军就会扑上来,何支书把骨头丢给祂。第二天一起床,黄军便进屋,把袜子鞋叼给何支书。

昨天晚上一回家,何支书就没有看到黄军,以为祂跑出去支窝子去了,没有在意。今天早上何支书醒来,又没看到黄军,右眼皮不住的蹦,心里猜疑有祸事降临,便用一点黄纸贴在眼皮上。越想越不对劲儿,一股悲伤窜上脑门,眼泪的铁闸大开,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

梅香道:“我以为出啥大事儿哪,不就是一条狗吗,明天我给宏伟写封信,让他再给你弄一条不就行了。”

“信就别写了,我实话告诉你,只要那个小子不在部队混出来,吃上商品粮,我就不会同意你和他的事儿,这是原则问题。”何支书收住眼泪,边说边走出家门,到大队部开会去了。

何支书爱开会,每个星期至少开一次支委会,一次干部党员大会。开会的时候,何支书三两分钟说完事儿,然后给大家读报。先读社论,后读国际形式,然后是国内社会主义建设新景象。何支书认字不多,解放初期政府办的扫盲班上认识几个字,全拿出来当菜炒了也凑不够一盘。

何支书念报,很多字不认识,他让儿女帮他注拼音和符号。牛奶的“奶”字不认识,春望给他在旁边画了个圆球,上面还有个疙瘩,他知道这是牛的蜜蜜,也就记住是牛奶。洗澡俩字不认识,儿子给他画个女人洗屁股,他知道是洗澡。在给党员干部读报,他读出来的内容让人笑喷了饭。“美帝国主义太黑了,每天都是黑夜,就没有见过日头。资本家也他娘的黑心,从牛蜜蜜里挤牛奶自己不喝,也不让别人喝,用来洗女人的白屁股,多恶心人哪。还是我们中国好,吃的是人奶,不吃牛奶。”

何支书刚开始讲美帝国主义多么坏,后来又讲印度支那的革命斗争形势多么好,接着是亚非拉解放斗争进展很喜人。最近几年,何支书讲抓纲治国,大干快上,反击youqing翻案风了。讲到黑猫白猫问题,何支书就想到了自己的黄军,然后丢掉报纸开始发挥:“同志们哪,现在阶级斗争形式非常的严峻,美帝国主义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每时每刻都要跳出来,破坏我们的大好形势,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我们身边就有,我喂的那条狗就今天就丢了,这就是阶级敌人要搞破坏的最新讯号,我们要时刻保持警惕,对阴谋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破坏我们幸福生活的阶级敌人坚决镇压,决不手软。”

何支书就着丢狗的事儿,讲了一上午阶级斗争,让前来开会的各村干部心里有了压力。此后,何支书每逢大会小会都要讲狗与阶级斗争的关系,丢狗与阶级敌人破坏的危害。村干回去后传达落实支书的指示,查找身边的阶级敌人,一些老光棍就被各队看管起来,全大队男女老少半个多月没得安生。

铁头开完会,回村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就丢狗与无产阶级政权问题讲了一个下午。话里话外,说了村里存在的一些问题。他脑子里琢磨,八成是琉璃他们几个小子干的,一定脱不了干系。想着他们几个,讲着话又剜 了琉璃一眼:“何支书说了,这是属于阶级斗争范围内的事儿,不是小事儿。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说了,至多罚你一些工分,如果最后破案了抓住你的现行,那你就是阶级敌人,大队党支部对你就是坚决镇压,决不手软。”

琉璃听了心里想笑:“抓现行,抓你娘的叉去吧,狗肉都变成屎拉出来了,你去哪儿找证据。”

铁头去牛屋,看到了那张狗皮,问侯德义哪儿来的狗皮,吃了狗肉的侯德义和他打马虎眼:“这是狼皮,我外甥从陕西带过来的。” 刘铁头心里怀疑,没说出来。他没有追究因为不好意思和侯德义这个老扒灰闹翻了,生产队这些牛马全靠他当狗看着,也就装迷糊。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弄清何支书的狗到底是个啥样,黑的白的还是花的,唯独没有想到是黄的。他坚信吃狗的是琉璃他们几个人,开始寻找其他证据,找借口到琉璃几家院子里转,找点儿狗骨头之类的蛛丝马迹,看了几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上次琉璃铲庄稼的事儿,铁头愣是把满肚子火气压下去了,没有敢报复,心里却始终记一笔账,等机会来了连本带利的要回来。他对鲶鱼头、胜利、金河这几个光棍也非常恼恨,觉得他们几个是伤风败俗祸害规矩的二流子,明着暗着和他对着干,早想找机会收拾他们。

大纲要给儿子“办九儿”。就是生孩子第九天,亲戚邻居买些礼品庆贺。铁头也去了,办九儿不需要马车,铁头就没有理由戴牲口套白吃白喝,也要干点剥葱,择菜的轻活。邻居们知道他偷奸耍滑,也懒得和他计较。全村形形色色的人都集中在一起,除了干活儿做菜,剩下的是相互聊天吹牛闲扯淡。邻居们到一起,吹牛没有固定话题,天上地下山南海北,谁想起什么事就讨论什么,你一句我一句,争得脸红脖子粗。

看到事主家弄了一堆猪肉,刚从外面盲流半年回到家的金海说:“现在城里人不吃猪肉,他们吃羊肉,羊肉比猪肉香。”农村人不爱吃羊肉,嫌羊肉味儿太膻。金海说羊肉好吃,等于出个杠头让大家抬。鲶鱼头说:“你净胡扯,啥肉也没有驴肉香。河北人都吃驴肉不吃猪肉。”鲶鱼头在河北保定要过饭,吃过保定驴肉火烧,尽管被当盲流遣送回来,可人家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到鲶鱼头说驴肉香,有人不服气,有的说是鸽子肉香,有的说是兔肉香。有人说兔肉没有味儿,和什么肉煮在一起就是什么肉味。反正谁吃过什么肉多说什么肉香。正在挑水的金河听到了争论,他的大嘴像开了锁的闸门,哗哗往外倒:“你们净瞎说,啥肉也没有狗肉香。”

鲶鱼头一听要露馅,急忙把话岔开,故意骂大会:“啥肉香?啥肉也没有女人屁股上的肉香,还狗肉哪。”

鲶鱼头的话让大家笑成一片。可是,这并没有让金河收住缰绳站住脚,依然不顾一切往外倒:“你们吃过狗肉没有,现杀的鲜狗肉,啥佐料不放,香死你个憋孙。前几天我们还吃过一条黄狗,那味道儿真是美死了,不信,你问鲶鱼头,还有琉璃,他们都在。”

铁头在一边择菜,这边有说有笑,他在一边竖起耳朵在听。他这人放不下队长架子,一般不会和大家掺乎在一起说笑。金河的话一出口,他心跳加速了:“果然是他们干的,这一次可逮住这帮兔崽子的尾巴了。”他把手里的菜一扔,跑着去大队部告状去了。

铁头在路上满心欢喜,得意洋洋:“你们这帮兔崽子啊,山不转水转,今天终于转到我手里了。半年多我没有睡好觉,等的是这一天,这次你们死定了。你们让我半年不高兴,我让你们半辈子不高兴。何支书这回你该请客了,欠我人情了。我把吃你狗的一帮小王八蛋给你逮住了,你可以为你的狗报仇了。”现在,他要利用黄狗这件事儿,借何支书这把快刀,好好收拾一下几个人。

铁头跑到大队部,看到何支书正在话筒前调试音响。今天晚上有个会,他准备用大喇叭下通知。铁头一进门喊上了:“支书,我给你说个事儿啊,我知道你家的黄军儿被谁吃了。我给你逮住了,咋请我喝酒吧。”

何支书回过头来说:“铁头,你快说是哪个王八犊子干的,我要整死他。”

“是我们村的鲶鱼头和金河,还有几个孬儿蛋,快派民兵抓他们,要不然他们就跑了。”

何支书说我马上找人。他回过头来在大喇叭喊:“赵柱子,你集合八队的民兵迅速到大队部来,有紧急任务。”

赵柱子是大队的民兵连长,在大队部驻地的后刘村。两棵烟的功夫赵柱子就带着十多个民兵,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站到大队部前。赵柱子说:“支书,民兵排带到了,你说咋办吧?”

何支书看着赵柱子稀里糊涂的样子,说道:“你当民兵连长十五六年了,咋不像一个民兵连长的样子。没有看电影上那些民兵连长啊,说话一板一眼,做事儿正正规规,走路说话是个民兵的样子,你他娘的连个报告都不会啊。”

赵柱子说:“好的,现在就报告一下。”他立定站好,右手握枪,举起左手敬礼,感到别扭,就放下了,左手改为右手。“报告支书,第八民兵排带到,只来了十三个人,有两个不在家来不了,请指示。”

何支书不耐烦的挥挥手说,算俅了,啥指示不指示的。现在有一个紧急任务,乡政府刚下的通知,经过认真调查了解,发现十队,也就是前刘庄村,有一个小反dang集团经常出来捣乱,政府要求立即将这个小集团逮捕归案。你们这些民兵平时吃肉喝酒肚囊不小,搞女人劲儿也挺大,在这里我不说什么了。今天交给你们的是一个政治任务,必须干好,干不好滚蛋。民兵连开除你们,到年底一百多块钱的补助就别想要了,限你们一个小时内给我把人抓回来押到大队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