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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业的那一年,正是二零零零,一个颇为幸运的数字。我怀着大罪释放但并不轻松愉快的心情,来到了沿海城市的一所高校。

我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因为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教师,更不是所谓的管理人员。

作为生僻学科的助教,我能做的事非常有限,想做的事寥寥无几,至于我真正做了的事,我只能说是近乎没有。

我在研究生宿舍勉强住了一阵,室友是个非常小气的人,这一点的确定性,我可以对天发誓。总之,我还未张口抱怨他频频将女人带回寝室,他就反咬一口,说我随手堆放的书本占住了他的地盘。

真是岂有此理!

我后来搬走时,书本也不过就装了三十多箱而已,这也能算多么!

我和室友的关系已发展到他会同带回的女人示威性地当众翻滚而我可以悠闲地在一旁翻阅《风俗论》的危险阶段时,一天,先生把我叫了去。

“听说你对住的地方不满意?”他直截了当地问我。

“也没什么不满意,要说不满意,恐怕也是对方更不满意。”

“我有一套多余的房子,你要不要过去住?”

“多余的?没有租出去?”

“我不缺钱。”

“那租金是……”

“免费。”

“免费?”

“我说了,我不缺钱。”

“这,不太好吧。”其实我当时想说的是,这太好了。

“我不缺钱。我不妨告诉你,我很有钱。”先生不当回事地说,这种谈钱的优越感让我有些反感,他本人似乎是毫无察觉。

“那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你想的话,明天也行。”

“我想先去看看。”

“当然可以。”他直接把地址连同钥匙一并给了我,好像是送我一张贺年卡一般。

地方的确不错,那是一座四层的公寓,我的房间在二楼。周围环境一流,紧靠学校的后山,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水库,看上去就像是小型的湖泊。

有点偏僻,但正合我意。

虽然有“无功不受禄”的家训,但想想室友要一再承受的心理苦痛,我也就没再搞什么内心挣扎那一套。第二天便联系了一辆送货车,将一堆破烂和装箱的书拉到了公寓楼下。

送货车上坐着两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精壮小子,在我拒绝多付钱之后(要明白,我并不是有钱人,至少现在不是,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像我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生物目前只能靠精打细算来过活),他们心安理得地弃我而去。

几次尝试性的搬动之后,我这才明白过来,要在沿海地区正午的阳光下将三十多箱书抬到公寓二楼我的房间,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尽管在我想象中是这样)

我费尽千辛万苦将十二箱书安全转移到目的地后,我已经觉得有些吃不消了。汗水不断地涌出来,手臂上的肌肉痛得要命,我喘着粗气,徒劳地把自己想象成为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这时,有个小女孩从我身后悄声无息地走过,等我注意到她时,只见一个穿着淡色背带裙的背影,正慢慢扶着楼梯往上走去。

“喂!”当小女孩快到楼梯尽头时,我忽然醒悟过来,连忙大声招呼她。

这个身高不足我一半的小家伙虽然帮不上忙,但她的父母却未必没有利用价值。

“喂!喂!”看到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并已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时,我正想追上去,一个清脆得不似女孩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嗨!要帮忙吗?”女孩从二楼我房间隔壁的阳台探出头,很有自信地问道。

当我还在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她瘦削的肩膀与看不出有多少肌肉的手臂时,她冲我夸张地挥了挥手,我看到了她腋下淡淡的毛发,像是主人一般清晰明白。

“那要看你肯不肯了。”我低下头,用脚踢了踢剩下的书箱,“还是算了吧,这种体力活。”

“别这么说,”她好像真的没听出我委婉的拒绝,“运动运动,就当作是减肥嘛。”

说着,她从阳台上消失了。

减肥?你这鬼样子还减什么肥!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阳台上挂着惹眼的女性贴身衣物。

我皱起了眉头。

看来,不承认自身存在某种程度的迟钝,也不太现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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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沉!里面装的什么鬼东西啊!”

我猜眼前这个女孩在试了试其中一个书箱的重量后,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冒失的好心好意。

现在如果说不干要退出,估计她也没这样的勇气,而我,也成心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增加一点人生阅历。

“书,大部分是书。”我佯装体力还未恢复地站在一旁,看她怎么动手。

她有点刮目相看地望了我望,我却知道她想歪了,“你都读过?”

“只是喜欢收集,”每次都要这样解释一次,我有点烦这种千篇一律的过程,“真正读过的没多少。”

“那也很了不起。”她说着,又伏下身试了试,书箱动了动,但并未离开地面。

“你是医学院的吗?”我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索性放弃了,直起腰来反问道。

“那里挂着医生用的那种衣服。”我指了指她的阳台。

她掉头往上看了看,脸却一下红了起来。

“看什么哪你!不准看!”

她这种态度让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啊?眼科吗?”

“妇产科!有什么不满吗!”

“……”我想我今后同她说话要格外的小心谨慎。当然,如果有今后的话。

“你休息够没有,休息够了就来帮我。”她对我挥手示意道。

“帮你?应该是你帮我才对吧?”

“一起来抬吧,太重了,我一个人弄不动。”这个女人很会审时度势,在这种情况下,她稍稍流露出一点哀求的态度,我就变得毫无立场可言了。

再怎样无耻,我也还不至于去过分玩弄别人的善意。

“来吧,来吧。”

我无视肌肉超越常理的酸痛,同她一起抬起了一箱书。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比我一个人弄要轻松多少。

而且,到后来,她开始在上楼梯时隔着书箱发出越来越明显且毫无自律性的喘息声时,我当时的心情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

真是活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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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今天要是没有你我恐怕就得活活累死啦。”我一边说着毫无诚信可言的废话,一边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白净颈部,并对自己没有为之动容而产生了深远的忧患意识。

“没关系,我觉得挺好的。”她意犹未尽地说,“要我帮你收拾一下吗?”

“不用了。”我终究良心发现,开始对这样麻烦别人有些过意不去,另外,她虽然心理上未感疲劳,但显然体力已经透支了。

更重要的是,有一些东西,我可不想被别人看到,何况是她。

“晚饭怎么办?你现在这样子,没办法开锅吧?”她有点厌恶似的抹了抹手上的污迹。

“随便。食堂关门的话,就去外面吃点快餐。”我根本没想过什么开锅之类的问题,真要搞那个的话,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吧。

“等会儿过来吃。我多做一点。”

“啊?”

“放心,我不会在饭菜里放毒的。”

“可是,我会在饭菜里放毒的。”既然她这样嚣张,我也没跟她客气。

“好啊,等会儿我叫你。”

“你可别告诉我,”我用食指刮了刮下巴上的短须,“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啊。”

“……你这神经病!自己去照照镜子吧!”

“那准是你们最近缺一个活体解剖的试验品,可是,我是男人,对妇产科的实习毫无帮助啊。”

“见你的鬼去!我才懒得理你这种人!”

她在砸门而去时,扔下了一句话。

“反正我等会儿会来叫你,还会在饭里面下毒!”

我回过身,环视了一遍对“一片狼藉”的形容当之无愧的房间,又揉了揉快要麻木的双肩,用一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心情收拾起来。

一本本熟悉或陌生的书的封面在我眼前一一晃过,却一致地反复幻化为那女孩的音容笑貌。

这种毫无戒备心的生物居然能存活至今,看来,这所高校的治安状况的确是好得没话说。

当然,我后来才知道,她不是没有戒备心,而是,根本就不需要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