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桓侯庙

我顾不得额头上火辣辣的疼痛和渗出指间的血迹,抬眼就看到两匹肥状而不太高大的石马威风凛凛立在亭子中,提腿欲行,马头、马身、马腿、马尾非常『逼』真,甚至连雕刻着各种花鸟鹿鱼的马鞍马辔也一应俱全。每匹马的一侧各立一栩栩如生的石人,石人身高约两米,手执雨伞,站在马头侧边,似乎牵着马缰。可惜左侧那个石人的头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一个躯体,但仍然形神兼备,惟妙惟肖。亭子四根朱红漆的立柱间是两尺左右的青石栏干,外侧则是青石砌成的檐沟,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雨水正顺着檐沟汩汩流动,所以亭子中并没水渍,显得很干燥。抬头看看头顶,发现上面是镂刻雕花的吊顶,构图精巧,『色』彩艳丽。亭子后面是用青条石垒成的一个类似火坑的土堆,土堆上杂草丛生。最前面那条青石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无头的石头菩萨,菩萨前面一个土龛中『插』着几支短戳戳的香和蜡烛,土龛里面是一堆湿漉漉的黑『色』纸灰。亭子右侧一棵杂树上,横七竖八挂着几条红绸,在雨中显得了无生机;而左侧一面断壁上,似乎雕刻着些文字,因为距离较远,雨势较大,我并没看清那些文字是什么。

我暗自纳闷,这就是土司皇城的一处重要景点?

覃瓶儿简单看了几眼,走到我身边,从包里掏出洁面纸,拿开我捂着额头的手,踮着脚尖细心地为我揩去额头上和脸上的鲜血,并温柔地吹了几口气,道:“鹰鹰,你额头上估计又要留下伤疤了,‘土’字中间那一笔拉长了……”我急了,示意覃瓶儿递给我她的小镜子,对着一看,果然,一道较深的伤疤从“土”字中间那一竖拉下来,『露』出额头里面暗红的皮肉。

满鸟鸟看见,落进下石,哈哈大笑了半天,才阴阳怪气地说:“还差一笔,有了那一笔,就是个‘牛波依’的‘牛’字了,哈哈……你这伙计也真是,刚进土司皇城就得了纪念品,运气好啊运气好……哈哈……”我气得刚想踹他一脚,覃瓶儿及时拉住我,好奇地问:“‘牛波依’是谁?也是你的朋友吗?”我哭笑不得,又不好跟她解释“牛波依”的含义,心理简直郁闷得天崩地裂。

我万万没想到,满鸟鸟这个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后来就真的多了那一笔,我额头上的“土”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牛”字。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几位是来游览土司皇城的吧?”那个叫陈照北的老汉走进亭子。摘了斗蓬脱了蓑衣我才看清他的身材和相貌:不高,背有些砣,清矍瘦削的脸上满是花白的短胡茬,两只眼睛很有神;上身一件蓝布衣服,衣服口袋鼓鼓囊囊,其中一个口袋『露』出半截草烟,显然和寄爷是同道中人,裤腿卷到膝盖边,『露』出青筋暴『露』却劲鼓鼓的古铜『色』小腿。看得出,这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

“您家是这里的导游吧?”寄爷赶紧恭恭敬敬递给陈照北一截草烟,指着覃瓶儿说,“我们也是硒都人,只有这姑娘是从外地来的,我们专门来土司皇城看看。”陈老汉摆摆手,客气地说:“这里是文物保护单位,不能点火吃烟的。”当地很多时候把“抽烟”说成“吃烟”。

老人看了覃瓶儿一眼,说:“欢迎远方的客人来土司皇城。这样吧,我先给你们讲解下这两对石人石马以及后面的桓侯庙遗迹吧。”

“桓侯庙?桓侯是哪个?”满鸟鸟打断陈老。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瞎打什么岔?支起耳朵听就是了。

陈老咧嘴一笑,说:“桓侯这个名字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其实就是三国时的张飞……”“张飞?”满鸟鸟又迫不及待接嘴说,“很多古遗迹都是供奉关老爷,土司皇城啷格专门建了一座张飞庙呢?”

“既然你对张飞庙这么感兴趣,那我就先说说它吧。”陈老指着亭子后面青条石围成的土堆说,“那里原来供奉的就是桓侯张飞,当时张老爷的雕像也与其它地方不同,不是用泥巴而是用木头做的,而且安有机关,可以让张老爷或坐或立。唉,文革时期破四旧被红小兵们砸得稀烂,现在连木渣都找不到了,你们看见的那个断头的菩萨是几个娃娃看牛时无意中从土里刨出来的,我看见后就把它搬到这里来放着了。它其实是一樽土地佬儿,如果你们从它侧面看,会发现在它右肋之下,有一幅很清晰的图形,是一个将军骑着一匹马。以前有外国人来参观时,起初以为是后人用水泥抹的,其实根本不是,而是自然形成的……”

满鸟鸟听说石头土地爷身上有幅自然形成的图形,顾不得外面下着雨,张张狂狂蹦到断头土地面前偏头一看,哗众取宠般叫起来,“格老子的,还真有幅『逼』真的图形呢,奇了怪了……”我看见陈老脸『色』一寒,赶紧喝斥满鸟鸟,“你的嘴巴干净点,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乱』喷……”满鸟鸟讪笑着吐吐舌头,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张老爷,莫怪。”

陈老赞许地看我一眼,继续说道:“那青条石围成的范围,有一个很奇异的特点,就是无论天气冷到什么程度,从不结冰,雪一落到里面就化了。如果你们冬天下雪的时候来,你们会发现即使四点垫着很厚的雪,青条石里面仍干干净净,杂草仍是青枝绿叶的。”

“嗯?”满鸟鸟又瞪大眼睛,不解地问,“这又是什么道理?”

“其实说出来也很简单,因为那个土堆下面是个天坑,坑口被雕琢这两对石人石马的陈大仙用石板堵住了。你们都晓得,一到冬天,天坑就会冒出热烘烘的雾气,所以那里当然不会积雪结冰了。”

“哦,原来是这个道理,我还以为有么子神秘的说法呢。”满鸟鸟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这个原理,心里却生起另一个疑『惑』,当年建张飞庙的人为什么要把张飞的雕像置放在天坑之上,这不是与我们在安乐洞中见过的孤坟有几分类似吗?还有,张飞的雕像为什么是木头的,弄成能坐能站的形式?有什么依据或说法吗?

覃瓶儿也想到这个问题,开口说道:“您家知道为什么要把张飞像立在天坑之上吗?”陈老缓缓说道:“很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不过,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飞张老爷的形像在中国已经深入人心,其『性』格特点大多数人也耳熟能详,颇有“凶神恶煞”的特点,难道这天坑下面又是什么煞地或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要请出张老爷来以恶制恶?

看来,土司皇城远远不像我们在地面看见的那样直白或简单。

就在我胡『乱』猜测时,陈老指着亭子说:“这个亭子其实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由『政府』出钱修建的,叫‘罩马亭’,目的是保护这两对石人石马,免得它们日晒雨淋。这两对石人石马也是当年的陈大仙雕琢的……”

我想起陈老也姓陈,问道:“莫非您家就是陈大仙的后人?”

陈老笑道:“这个问题也有很多人问过。不过,还是会让你们失望了,我的祖上不是陈大仙,而是当年的土司王覃城的女婿……”

我们虽然早已知道覃城是史上最着名的土司王,此时从一个最了解那段历史的老人口中说出来,心中仍然震动不小,尤其是覃瓶儿,听见“覃城”这两个字,目光开始痴『迷』,檀口微张,低呼一声,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陈老奇怪地看覃瓶儿一眼,关切地说:“这个姑娘……你没事吧?”

我担心覃瓶儿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和想知道身世真相的急切心情冒然说出一切,赶紧对陈老说:“她没事,您家继续说吧。”同时瞥了覃瓶儿一眼,示意她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打听就是。覃瓶儿意识到自己失态,脸『色』红了红,走到我身边,挎着我的胳膊,浑身又开始轻微颤抖。

老人很健谈,指着那两对石人石马说:“这两对石人石马虽是陈大仙的手笔,却是受墨氏夫人所托……”

“墨氏夫人?墨氏夫人又是谁?”满鸟鸟“火神爷”的脾气又暴发了。

陈老疑『惑』地看了满鸟鸟一眼,说:“你这个小哥儿到底是不是本地人哟,连土家人尊敬无比的墨氏夫人都不晓得?她老人家说是土司王覃城的夫人嘛。当年唐崖土司和相邻的龙潭土司为争夺地盘,长年兵戎相见。为了平息战『乱』,龙潭土司提出‘和亲’之策,于是墨氏作为和平大使,与唐崖土司之子覃城结为夫『妇』。土司之间的战争也因此偃旗息鼓。墨氏夫人是一位难得的开明女子,在与山外的接触之中,墨氏夫人看到了汉人先进的文化和生产力。一次去峨眉山朝圣的时候,她专门派人在成都等地学习当地汉人养猪、种桑、养蚕、刺绣等技术,回来后传授给当地百姓土民。墨氏夫人在土司内务管理上,也有其独到之处。覃城去世后,他的儿子当了新的土司王,却很残暴凶狠,墨氏夫人绳以礼法,并亲自主持了一段时间的政务。在这段时间里,‘内则地方安谧,外则转输无乏’。后来,墨氏夫人将王位传给了覃城的侄子。这是唐崖土司史上子袭父位的一个例外,它反映了墨氏夫人的远见卓识……你说,这样一位为土家族发展作出这么大贡献的夫人,你居然不晓得,是不是讨‘日绝’哟?”

满鸟鸟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眼睛望向别处。我脑袋上也开始冒虚汗,别说满鸟鸟这个粗人,就连我这个有几瓢墨水的知识分子对墨氏夫人都一无所知,作为正统土家子民来说,不面红耳热才出鬼呢。

“墨氏夫人她老人家为什么要雕这两对石人石马呢?”覃瓶儿神『色』恢复,好奇地问道。“这就是我马上要说到的。据说左边这匹公马是土司王覃城的,而右边这匹母马是墨氏夫人的,有人说墨氏夫人之所以雕琢这两匹活灵活现的石马,是为了表达对夫君的敬意,昭显夫君的赫赫功绩。但是这个说法更深层次的原因,没人知道。但是你们可以想像当年覃城和墨氏夫人分别骑在这两匹公母之下,那种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是不是显『露』无遗?”

我们都面『露』敬畏地点点头。

“这两匹石马有两个至今无人能解的谜,”陈老继续说道,“一是它们都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而唐崖当地根本没有这种沙石,前两年有考古专家来考查过,有这种石头的地方,最近也在六十里开外,那么当年的人是用什么方式把重达几吨的石头运到这里来的呢?而且啷格不用当地的青石而非要用这种本地没有的沙石?这不是舍近求远吗?”陈老指着公马的马尾,说:“你们看,这匹马的尾巴在文革时期被砸断了,现在用水泥安上去的一截是后来接上去的,用的就是本地的石头,颜『色』大有区别,是不?”确实,公马的半截尾巴颜『色』偏深,与石马本身灰白的石料有很大的区别,可以明显看出是后来接上去的。

我想,古人有古人的智慧,想一个超出当时运输能力的方法肯定不难,奇怪之处在于作为体恤民情的墨氏夫人为什么不选本地的石头,非要从外地劳神费力运来这种石头。如果说本地石头材质不好,那为什么修建土司皇城城墙以及石板小路都是本地的石头呢?这确实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

“还有一个呢?”满鸟鸟闷头闷脑想了一回,着急地问陈老。

“嗬嗬,另一个就有些神话『色』彩了。”陈老笑着说,“你们来看,这两匹马的马『臀』上有么子共同点?”

满鸟鸟见陈老神秘莫测的表情,走到两匹马屁股后边,看了半天才说:“除了感觉屁股特别肥之外,我没看见有其它么子共同特点啊?”覃瓶儿也走到后面,随即惊声叫道:“这两匹马的右『臀』上怎么都有一个小孔?”

陈老嗬嗬一笑,说:“还是这姑娘眼尖,看出问题所在。”

满鸟鸟经覃瓶儿提醒,也看见了那两个中指粗细,两寸来深的小孔,奇怪地问道:“这是啷格回事?难道也是文革时期被人破坏的?”我暗骂满鸟鸟是猪脑壳,陈老都已经说是有神话『色』彩了,居然还听音不听意,这智商可真……“那倒不是被人破坏的。据说这两匹石马完工不久,马『臀』上就莫名其妙出现了两个小孔……”“是不是陈大仙或是其他人故意搞的鬼呢?”满鸟鸟猜测道。陈老说:“他敢吗?要知道当时的覃城和墨氏夫人跟皇帝皇后差不多,谁敢忤逆犯上?由于当时土司王的特殊地位,杀人不请旨,墨氏夫人又受人爱戴,哪个敢做愿做这种事情呢?”

“你也莫追问了,”陈老笑着对满鸟鸟说,“听我仔细跟你‘摆’。看见下面的唐崖河了吗?这条河流有一个很独特的特点,河水自东向西流,最后汇入乌江和长江,有‘唐崖河水倒流三千八百里’的说法。河对岸当时就是一大片农田,种的是稻谷。有一年夏天,当地农民发现田里的稻谷连续几个晚上被么子东西吃掉一大片,于是派两个人天天躲在田间守卫,想搞清到底是么子东西吃掉稻谷的,然后再想对策。第一天晚上,两个人么子东西都看见,第二个晚上仍然如此,到第三天晚上,两个人眼着眼睛守了半夜,突然发现有两个模模糊糊灰白身影,当时搞不清情况,他们不敢冒然去追,只好拿起火枪照着白影打了两枪,那两个白影被吓着了,从河对面飞到了这边。第二天天亮之后,当地人才撵着血迹一路追踪,追来追去就追到这里,看见这匹公马身上还在滴血,再仔细一瞧,发现两匹马的右『臀』上都被枪打了一个小孔,也就是你们现在看见的这两个小孔了。”

这显然是个神话故事。不过像这样的故事在当地非常多,也不能怪当时的人『迷』信『色』彩浓厚。事实上,历史上很多事实都是依赖神话传说而存在的,就是科学日新用异的今天,有很多神秘的事情人类仍在苦苦求索,仍在用各种形式进行猜测分析。

既然是个神话故事,也就听听罢了。我心中倒是越来越觉得奇怪,这张飞庙建在缓坡的最下面,接近唐崖河,按常规思维,这种做法不太正常吧?还有,既然墨氏夫人授命雕刻两匹石马以彰显“君临天下”的气势,为什么不建在缓坡顶部或四座山的山顶呢?那样,气势不是更加宏伟吗?

“那棵树上的红布条是有人来求神许愿的吧?”寄爷问道。

“是的。据说很灵验,如果有个三病两痛来桓侯庙许个愿,回去就好了。当然,这是一种『迷』信的搞法,不值得提倡,所以如果有人来许愿,我就劝说他们还是去医院看病抓『药』,奈何总有人偷偷来,我也管不下来。”

“那墙上的碑文又是什么呢?”

“那个也是后来才找到安上去的,记的是一些人的名字,可能是当时的工匠吧。”陈老解释说,“雨停了,我带你们去看土司皇城保存最完好的石牌坊吧。”

离开亭子,我回头看着不成规模的桓侯庙和那两对石人石马,暗暗觉得这方寸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