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在前堂召见齐英,寒喧几句,喝过一盏茶便将他打发往内院去,齐英心里也极想见到姐姐,即告退而去。

贺金堂随后带着个侍卫进来,正是白天在码头上尾随明珠去的两名侍卫中的一位,怀王边喝茶边把玩着茶盏,稍微坐正来问:

“怎么回事?怎的只你一人回来?另一个呢,你们冯头儿呢?”

那侍卫道:“冯头儿让属下回禀王爷:他连夜赶往嘉州,去找一个叫大柳镇的地方,等追查得详细情况,再亲自回来向王爷禀报!”

“嘉州?大柳镇?”

怀王不解:“跑那里去查什么?你今天跟着明珠,可知道他家在何处了?”

那侍卫脸上现出笑意:“回王爷:属下尾随明珠进城,看着他一路奔跑,穿街走巷抄近路去到多福街,直直跑到一户家门口,大声喊娘,还喊太婆来着,里边很快有人迎出来,然后一家人就在家门口相认了,母子们抱成一团,老老少少又哭又笑……王爷定然没想到,明珠,竟是一品香点心铺李娘子的儿子!”

怀王手中茶盏险些滑落,呆了半晌才问:“你们没看错?”

“绝不会错!街坊邻居围上去看热闹,大婶阿婆们七嘴八舌安抚劝慰,属下们特意近前混在其中,看得真真切切,亲耳听明珠连声喊娘,喊那老太太为太婆!李娘子抱住明珠就再没松手,眼睛都哭肿了,而且……”

“而且什么?快说!”

侍卫咽了口唾沫,早料到会这样,怀王徒然而起的紧张情绪让他压力无限,但他必须保持镇定,一字一句要说得清楚明白:

“冯头儿在城门口截住我们,问明情况,又让我们跟着回去看了一品香点心铺,他装做要订做点心,进店就高声喊老板娘,那时店里还有好些人,应该都是邻居熟人,李娘子已经不想做生意,把明珠安置在后头,她出来应答冯头儿,说实在对不住,三天内收订的点心单子已经很多了,怕做不来,还请客官到别的点心铺看看,又吩咐柜台上的伙计,将新鲜点心包了些送给冯头儿品尝,如果觉得好吃,欢迎下次再来订制……冯头儿和李娘子说了十来句话,这才拿着点心出来,几个人赶紧分吃掉,然后我们分头在附近找人问了些话,再去到官衙查问了解多福街一带情况,很快查明一品香点心铺李娘子身份,她们祖孙并非本地人,原籍邻近的嘉州大柳镇下柳村,于三年前来到丰阳城暂住,开了这家点心铺

。()一家三口人,李老太太是李娘子祖母,李娘子是明珠母亲,明珠户籍名为李大槐,而李娘子,本名……李香香!”

看到怀王完全傻了,贺金堂不忍,捅了那侍卫一把:“把你知道的都说完了,痛快些!”

侍卫继续道:“冯头儿让属下慢慢告诉王爷:他看得真真切切,李香香、李娘子,就是八年前玉峰山上那女孩儿!事隔多年,那女孩变化很大,她不认得冯头儿了,但冯头儿认得她!明珠,他与王爷如此相像,算年份,他应该就是王爷的……亲生儿子!”

怀王此时早已坐不住,起身在堂前四处乱走,从脖子往上直到额头,喝醉酒般通红一片,鬓角还有微汗渗出,双手举起来又放下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贺金堂有点担心地跟着他走了两圈,试探地喊:“王爷?王爷您先坐下,王爷喝口茶吧?”

怀王一甩袖子,骂了句粗话:“喝个屁茶!那女人……怪不得如此熟悉!她、她竟然不认我!你知道吗?早两年前她就见过我!不然我怎会把她当故人看待?拐走我儿子就罢了,还不让我见!若不是我路上偶然遇上,岂不是……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儿子?她还骗我说儿子养在乡下,明明上山学艺去了!这女人实在太坏了!满口谎言!坏女人!”

怀王说着说着红了眼,蹬蹬蹬往外走:“我要去把我儿子带回来!”

那名侍卫赶紧跟上去:“王爷使不得!文书上说明:李娘子是嫁过人的,是被休弃的妇人!大槐随母下堂,他有名份上的父亲

!冯头儿让属下转告王爷:稍安勿躁,待他再去查明她们的根底,看是怎么回事。再有,王爷若这般急躁,当街明抢人儿子,只怕会引起公愤,那李娘子人缘极好,她家稍有点动静,街坊邻居就围上来问长问短,丰阳城内无人不知一品香点心铺,事情若闹大,有损怀王府清誉!”

怀王且惊且怒:“她还嫁了人!她竟敢嫁人!”

贺金堂忙提醒他:“王爷,李、李娘子若不嫁人,她怎能生下明珠?毕竟未嫁而生子有伤风化,那是要被村人唾骂驱逐的,若严厉些,还会被沉塘处死!”

怀王停住脚步,安静下来:这是事实,他当时又找不到她,李香香能够保全得她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已经很不错了!

冯实也曾提及,李香香的母亲说过她本来就有婚约,看来是带着孩子嫁去那家,然后再被休弃出来……怀王想起香香满头白发,孤零零一个人在原野上采折野菊花,禁不住咬牙闭目:她定是吃了很大苦头的!

忽然想起扬州蕃釐观观主托贺金堂带给他的寄语:至亲骨肉,还须得有缘份才能够聚成一家,王爷千万要耐心!

脑海里又闪现那抹素装丽影,婷婷玉立,柔弱却绝不软弱!

她勤劳能干,聪**黠,成日里用素色布衣将自己包裹起来,藏起桃李般艳色,也藏起她的骄傲和计量!

不甘为妾,决绝地将刘侯的媒人拒于门外,却又知道绕避锋芒,不敢轻易得罪王府,那是因为她极需要王府的庇护!

她喜欢那个汪新义,奉仁药堂少东,一个丧妻多年,能洁身自守,不纳妾只愿求娶一妻的鳏夫!

她带着儿子大槐,汪新义带着两个女儿,凑成一家人,她做那两个女孩儿的母亲,大槐则认汪新义为父?

怀王胸脯剧烈起伏,眼里热气不散,反而愈发蒸腾得厉害,嘴角抽抽,自言自语:

“李香香!你个笨女人!要怎么祸害我儿子才算?我还在这里,我活得好好的,你休想带着我儿子嫁人,休想!”

太过份了!不但要给儿子另找爹,才五岁她就舍得送给清心老道做徒弟,一个七岁的娃娃,凭自己的脚力自西往东,几乎横跨整个大唐,花费大半年时间才送完那些信

一路上他得多孤独寂寞,不知要应对多少次险情,就算有雪狼,就算清虚道长托付了各方故友一路照应,可若遇着扬州城大街上那种情形,怎么办?如果那三几十个家奴一涌而上围攻雪狼,他一个七岁的小孩不是要面对那三个更强悍的少年?怎么可能打得过?

怀王想像儿子给人胖揍的情景,又狠狠闭了闭眼,心里燃起阵阵邪火——凤落平地遭犬欺!老子的儿子,龙子凤孙,尊贵无比,你们这几个小杂毛也敢碰?

唤过贺金堂,冷声道:“明珠从西边昆山来,查他一路上都遇到了什么事,若有扬州城那样的,一个不能饶!扬州城那三个小子,显见都缺少家教,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什么父养什么儿,把府史叫来,致信京城,严查扬州指挥使,办了他!”

“是!”

贺金堂领命而去。

此时多福街那边,因为儿子大槐意外归来,香香和李媪喜不自胜,再无心做生意,点心铺早早就关了店门,没卖出去的各式点心除留下些给大槐吃,其它的分发给街坊邻居老人小孩,然后李媪提着篮子和隔壁黄婆结伴去菜场买菜。

香香在家烧了两大祸热水,要将儿子从头到脚都清洗一遍,大槐自觉已长大,不肯让娘替自己洗澡,香香执意要洗,却抓不住大槐,被他挣脱跑开,娘俩嘻嘻哈哈在院子里你追我赶,隔壁黄二夫妻俩也凑热闹,趴墙上边看边笑得欢实,黄二还不忘现场教育媳妇儿:你瞧,有儿子多好啊,这左邻右舍都跟着热闹了,赶紧地生一个出来!

黄二媳妇瞪他:“说生就能生的么?生儿子又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也有份!你不出力我怎么生?”

吵着吵着,墙头上的人不见了,这边院子里母子俩还在争执不休:

“洗不洗?”

“洗!我要自己洗!”

“你洗不干净,娘替你洗,好不好?你才多大啊——哎呀不管你多大,都是娘的乖乖儿子,过来!”

“不要!娘,我那年一离开家,就自己洗了,我洗得很干净的,我记得娘怎么替我洗,就照着那样洗

!”

香香眼里漫起泪雾,哽咽道:“大槐,你怪娘么?你才那么大点……就离开娘了!你师傅怎么能够这么狠心?就给你一条狼,让你自个儿四处跑,走了快一年都回不了家……要不见了我和你太婆怎么办哪?”

香香越想越伤心,捂着脸又大哭起来。

大槐赶紧从墙角跑回来,挨近香香:“娘您别哭!大槐听话,娘您帮我洗澡吧!”

香香擦了把泪水,破涕为笑:“好吧,我儿子长大了!娘只帮你洗头发,一会让你自己泡进桶里洗澡,行了吧?”

“嗯!娘,我洗完让您看,真的很干净!”

“好的!宝宝过来,坐这!娘给你搓洗头发……哎哟,头上这酸气,都要长虫虫了!”

大槐大声嚷嚷:“娘!不许骗人!我不要长虫虫!”

香香一边用清香皂豆替大槐轻轻搓洗头发,一边笑道:“我又没说已经长出来了,是快要长啦,现在咱们把头洗干净,就不长啦!”

母子俩在大水盆边一个低头坐着,一个弯着腰细细地清洗,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雪狼悠闲地趴在一块干净的青石板上,一口一个吃着点心,不时歪头打量井台边的母子,碧绿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神态安详宁静。

晚饭由香香亲自主厨,做了几道大菜,美味而丰盛,邀请左邻黄家三口人一起来吃,六个人加上雪狼,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吃得不亦乐乎。

晚上,雪狼先是被李媪安置在楼下,大槐则要跟着娘和太婆上楼去睡,雪狼看着祖孙三人爬上楼梯,它不干了,蹦跳个不停,两年多差不多三年,它守护着大槐,日夜相伴,大槐睡觉从不离开它三步远,甚至寒冷的夜晚,大槐为取暖,还会抱着它入睡。

香香见大槐为难,就说:“一起上楼吧,就让雪儿睡楼板,太婆每天没事做,把楼板擦得光亮亮的,保证不脏!”

李媪有些担心,毕竟那是头狼,大槐安慰她:“太婆不怕,雪儿它从不咬人的,它最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