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宣平十月飘雪,一夜间冻死者盈千。

至十月二十二,雪初定,空留满目疮痍,城中流言四起,传新帝必定行止不端,以至苍天震怒,在新帝登基当夜天降大雪,越传越烈,以至人心浮动。霍方身为满朝上下唯一挑梁的大臣,忙得不可开交,安顿流民是为其一,而后尚需筹集粮食,整顿军务,加强城防,以备敌袭。宣京守军至此满打满算只剩两万,对柳丛之远远不够,霍方只得传令,易民为丁,扩大军队。

至二十二日正午,前线快报传来,率一万军队前往伏击柳从之的顾均大败,身故。消息一出,宣京全城震动,薛朝上下人人自危,已无斗志。就在这人人惶恐,以为亡国的当口,柳从之的信使到了,送来了一封战书。

要说这封信来得可是嚣张,信使是一队骑兵,于城外揽箭搭弓,生生将箭射入城墙,把数封书信钉在城头上。宣京守卫被这天外来的箭阵骇了一跳,还不待反应,就见那队骑兵将箭射出直接拨马离开,走得飞快,想追也追不上,只得作罢。

一连十来封书信,内容俱是一样,信件后来自然送到了霍方手上,老头子拆信细阅,却是给气了一个仰倒,吹胡子瞪眼大骂柳贼可恶。此信一出,城内流言纷飞,情势更乱,霍方勉力支撑,却仍有独木难支之感。更可恨的是柳从之此番一连射入十来封书信,数量众多,难免知情者众,最后信中内容竟是在城内散播开来,于是军心动荡,人心不稳,宣京城内,已是风雨飘摇。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国将亡兮倾城雪。

薛寅倚窗而立,入目都是还未化去的白雪,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里正是他刚住了两天的寝宫,本也颇有皇家风范,华美尊贵,不过被他住了这两天,将这里面值钱物件搜刮了一空,于是如今就显得寒酸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也没多少家具,他身后不过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小榻,别无他物。

桌上摆着一封信,旁边的椅上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意态悠闲,正是天狼。

天狼面色似乎颇为疲倦,然而精神不错,饶有兴趣地拿起桌上那封信,“柳从之的信?让我拜读拜读?”

“随便读,反正现在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知姓柳的在这城里布下了多少暗桩。”薛寅活动一下筋骨,关上了窗户。

天狼眼睛黏在信纸上,一动不动,读着读着忽然念了起来,“今闻宣京骤降大雪,不胜担忧,不知昔年故人可好?更忧百姓贫苦,不耐严寒。余将于明日亲率二十万将士至宣京城,一别故里久矣,思乡情浓,愿以手中物资,解百姓一时之困。游子归乡,实不愿动干戈,更恐伤及无辜,诸君若以礼相待,余必还之以礼,若执意相斗,余必奉陪到底。”天狼读到这儿,已是莞尔,“这战书写得可真是委婉。”

“何止是委婉?”薛寅一晒,不光委婉,而且措辞浅显易懂,故而在平民百姓里传播起来非常方便,传起来速度也快,于是现在人人都知道,自己这边新皇帝登基当天就下雪了,分明是新皇帝德行不当,得罪了老天。而这个要打来的人嘛,手里头有二十万雄兵,厉害得不得了,但是人家说了,似乎是不会伤害平民的,而且只要投降,人家绝对不开杀戒,甚至人家还想着帮老百姓过冬。

甭管柳从之是不是说得比唱得好听,这么一番漂亮话,对民心军心都绝对有影响。如今兵员不足,只得强征百姓充兵,然而历来战事,若是外族进军,一路往往屠杀无度,百姓为求自救,自然同仇敌忾,拼命杀敌。然而柳从之许诺不伤无辜,三言两语把普通百姓从战局里撇了出去,新招的士兵本不愿战,听得这等流言,只怕更是斗志全无。

这一封看上去温软到了极点的书信,实际上就是嚣张至极地告诉薛朝上下:“老子要打过来了,老子有二十万人,不想死就投降。”

也不怪柳从之如此,二十万精兵对上宣京这几万乌合之众,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不愧是占了半壁江山的人啊,有两把刷子。”天狼啧啧感叹,目光一转,又继续往下读了下去,“又及,柳某听闻新帝诛杀奸贼华平,实在大快人心。明日回京,愿能与新帝一晤。”念到此处,不由笑了,“听上去柳从之还颇为赏识你呢。”

“倒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不知他如果打进来能不能留我一条小命。”薛寅懒洋洋地接口,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这还没开打呢,我看上上下下已经找不到魂儿了。”

“霍大人应该有法子吧?“天狼笑笑,一面说话,一面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瓶,“药做好了,你自己斟酌。”

薛寅神色一凝,自天狼手中接过那个毫不起眼的小玉瓶,端详一圈,长叹:“传说中的月色明啊。”

杀人无数的绝毒月色明!

有了它,他或许真的可以扭转战局?

“别把自己毒死了。”天狼凉凉道。

薛寅小心将月色明收好,闻言笑了笑,而后转了话题,“霍老头自然还是想了法子的。”

“哦?”天狼瞥他一眼,“我以为你喜欢叫他霍老。”

薛寅一手托着下巴,叹气,“他告诉我,让我带兵往北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辽城啊北化啊都可以去,如果留在宣京,没准大家会一块完。”

“说得不错。”天狼点评,“但是糊涂。”

若走到那等地步,宛如丧家之犬,境况只会比如今更糟。而且——哪怕跑到什么辽城北化又怎么样?一样是个死字,早死晚死而已。

薛寅点头,“所以我告诉他,我绝不离宣京一步,薛朝与此城共存亡。”

“老头被说服了?”天狼也开始跟着不敬地叫老头。

薛寅有些无奈地皱着眉,“本来嘛,他几乎有些被唬住了,但我后来多了一句嘴,让他别管那些被吓破胆子的官儿,随他们去,爱跑路的跑路,爱自杀谢罪的随意,爱准备投降的投降。老头被我气得不轻,差点一巴掌抽过来,我赶紧让他下去缓缓,别被我气出毛病来了。不过这事还没完,一会儿我还得见他一趟,跟他磨一番。”

天狼闻言,却是怔了怔,“王爷你……决定了?”

薛寅笑笑,“天狼你信么?我自打从北化出来,就没想能过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有人倒是想要力挽狂澜,比如顾均,所以我让他去了。”他说着喃喃,“可惜了,还是没回来。”

“王爷……”天狼皱了皱眉。

薛寅摇了摇头,低低冷笑,“不过姓薛的倒还从没想过任人鱼肉,我这条命金贵得很,不会轻易让人折了去。你们是我的人,我自然拼了命也要护住。”

一番话里有一股隐而不发的戾气,天狼听罢,悠悠叹了一口气,“王爷,你的脾性其实像极了老王爷。”

“我爹可比我硬气多了。”薛寅懒懒打个呵欠。

这时外间路平忽然隔着门说有事传唤,薛寅本以为是让他去见霍方,登时脑子就有些疼,不料路平小心翼翼地进来,身后竟是跟了个小孩。薛寅“啊”了一声,想起了昨天自己随手救下的小孩。

小孩已经好好打理过了,洗刷干净了,也换了衣服,虽然仍是瘦得跟个骷髅似的,但一张小脸好歹有了血色。小孩瘦得近乎脱了形,一张脸上眼睛大得几乎不成比例,实在算不上好看,和可爱也不沾边,但精神显得不错,神色也颇为镇定,走进房的一瞬似是有些惊惶,但很快压了下去,一张薄唇紧抿着,显得有些紧张。

薛寅看在眼中,挑了挑眉,看上去倒是个聪明孩子。

路平走在小孩身前,而后转向薛寅,小心翼翼道:“这孩子今早就醒了,倒是恢复得不错,渐渐也能说几句话。明白了事情后,一定要亲自向爷道谢。”

薛寅有些意外,倒不是这小孩醒得早,穷人家的孩子,野草的命,只怕精贵也精贵不起来,而是……要谢他?

实在是用不着,他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罢了。

他转向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方……亭。”小孩声音沙哑难听,颇为刺耳,像是嗓子受过伤。

“还是有正经名字的?”薛寅有些惊讶,“小孩,你识字?”出身穷苦的孩子不客气点说,那是像样的名字也没有的,随便取个数字一类就能算名字。

方亭摇头,“不识字。”他顿了顿,缓慢地开口,“恩公救了我一命,多谢恩公大恩大德。”说罢竟是一弯膝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向薛寅磕了三个头。

薛寅哭笑不得,“起来,我不用你拜。我也不是什么恩公,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有去处么?”

方亭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他的身体还是弱,闻言摇了摇头,“我家人都死了。”

倒也正常,薛寅点头,索性说明白了,“你没去处,要赖在我这儿也行,我倒是养得起一个小孩。但是现在这世道乱得很,我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出事,你待在我这儿,没准会更糟。你明白么?”

方亭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要留下。多谢恩公。”

薛寅叹气,“跟着我没准会没命,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方亭点头,神情分外认真,“你救了我一命,是恩公。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葬了,给你报仇。如果我死了,那死了也就死了。”

薛寅还没反应,天狼听到那句“死了也就死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从哪里弄回来这么个小家伙?有趣,有趣。”

薛寅不觉有些头疼,唤路平把这小家伙领下去安置。小孩临走问他,“我要怎么称呼恩公?”

总不能让这小鬼一直一板一眼地叫恩公,薛寅叹气:“我叫薛寅。你就叫我叔吧。”

“叔。”小孩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然后皱着眉,有些疑惑,“你是……皇帝么?”

薛寅摇摇头,懒洋洋地笑了,“不是。”

小孩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哦”了一声,天狼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补了一句:“当皇帝不好,是要夭寿的。”于是小孩又有些疑惑地拧起眉毛,“皇帝最厉害了。”

富有四海,吃穿不愁,说让谁死就让谁死——至少,在方亭看来,皇帝是这样的。这样的人,当然是最厉害的了。

薛寅眉头一跳,挥手让路平把这小孩带走。等两人下去了,才回头瞪天狼,“少说点吧。”

“哎,这小家伙好玩。”天狼意态悠闲地拿出折扇扇啊扇,才下了一夜的雪,亏得他不冷,“倒是你,都自顾不暇了,还弄回这么个小玩意。”

“你管我?”薛寅翻个白眼,随即疲倦地趴桌上,“随手一捞的事儿,小家伙命够硬。”

天狼一叹,“你什么时候把你这心软的毛病给去了,你就能成事了。”

薛寅慢吞吞地爬起来,没接这话茬,径自道:“我去见霍老头了,回见。”

天狼点头,而后发问,“那月色明?”

“我自有分寸。”薛寅步子一顿,低声答道。

天狼见他离去,稍微耸耸肩,走到窗前,轻轻打开窗。

冷风灌窗而入,天狼眯着眼,静静看向远处。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