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若自知自己寿不长久,会做些什么?

有人会怨天尤人,有人会顿悟向善,有人会拉其它人共赴黄泉,善恶因果,人之本性,恐怕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显其全貌。

少数的,像柳从之这样不信命的人,会认定天无绝人之路,哪怕深陷沼泽泥潭,也要拼尽所有力气踏出一条路来,至死不殆、不言退,即使死,也要死无遗憾。

那么像薛寅这样的人呢?

小薛王爷歪头稍微思索了片刻,答案清晰无比:他会回北化。

如今的他不讨厌宣京。

宣京有其繁华昌荣,有其富贵逼人,甚至也有他愿相伴的人,然而他属于北化。北化是荒芜冻土也好,化外之地也罢,他生于斯长于斯,也当死于斯。

薛寅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骨子里有抹不去的戾气不假,然而真论性情几乎可以说是温软的,与世无争随波逐流,故而也格外眷恋故乡,又或者说,他念旧,重情。

薛寅是个心软的人,是一片注定要归根的落叶,而海日,在这一点上,或许与他相似。

这个名满京华的传奇名妓,做过许多男人想也不敢想的事,在一切落幕后,放弃荣华,孑然一身,回到故乡。

如果一切就此终止,她或许此生也不会再上京华,然而事实是她在死前再度回来了,作为一个为柳从之效力多年的密探,送上最后一则消息。

一则她因为机缘巧合而得知的,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则消息与如今的时局也恰好挂钩——边境起乱子,那么,究竟是谁挑起的乱子?

自然有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只因天下一乱,对某些人的好处就越大。

海日的叙述平静而流畅,薛寅听完,皱眉沉思,柳从之听完,面上却仍然含笑,道:“你是说,纱兰未死?”

海日颔首。

她是如何在南朝边城发现种种蛛丝马迹,之后又如何孤身进入月国查探,说来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更多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海日神情坦然,她此来只为传信,她并非掌舵之人,也无力左右时局,她是个密探,如此而已。

海日如此笃定,柳从之扬了扬眉,似乎并不惊讶。薛寅却皱眉,正色道:“这几年里,沙勿仍在活动不假,但势单力薄,难成气候……至于纱兰,厉明掘地三尺至今,仍未找到其人踪迹。”他神情稍带疑惑:“你确定是纱兰策划了边境骚乱?”

薛寅接掌了柳从之在月国的情报网,对月国情况极为了解,是以有此一问。诚然几年前纱兰之死疑点重重,但如若纱兰真的尚在人世,并且能至今不被厉明又或薛寅的人察觉,行事必然慎之又慎,换言之,势力薄弱难以引人注意,若是如此,她又如何能发起这桩规模不小,颇为缜密的骚乱?

海日道:“我只知我离开月国时,他们似乎在布局策划此事。不过有一事我肯定,就是纱兰未死。”她淡淡一笑,“我亲眼见过她,她的模样,与十年前相比……当真并无多少不同。”

十年前秀美无比、娇如掌中花的千金公主,十年后手段狠辣心机深沉的女帝,一眼望去,仍是娇美尊贵,温和良善的模样,至于这张漂亮面孔下藏的究竟是什么心思,恐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柳从之含笑:“朕倒是十分遗憾,未能同纱兰见上一面,她这一招挑拨离间倒是用得不错……”柳陛下说到这里,斯斯文文地叹了口气,“可惜阴损了些。”

柳陛下似乎一点不惊讶,大大方方地评价仇敌,一旁的薛寅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论阴损,谁更阴损?柳从之三番五次挑拨月国内斗,把厉明纱兰耍得团团转,吃准的无非就是一点,这对兄妹彼此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一旦对上彼此,那么恐怕国恨家仇都得放一放。

毕竟□□才是最大的仇,一母同胞又如何,血脉亲缘又如何?终究比不过权欲二字。

玩挑拨离间玩得炉火纯青,如今却反被挑拨的柳陛下微笑:“厉明不会动。”

三年前纱兰之死的内情,薛寅恐怕不完全清楚,但厉明应该最清楚不过。

留着纱兰最大的好处莫过于牵制厉明,可若是纱兰牵制不住厉明呢?纱兰女子之身,上位之初就遭各方辖制,行事困难重重,若非掌中有沙勿这一张王牌,恐怕寸步都不能行,即使如此,她也仍然势单力薄,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厉明推翻。

厉明掌权,纱兰虽逃出生天,但前路越发渺茫,厉明必然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若她一味逃离,那么疲于奔命,必无生路可言,于是她唯有一死,以换得些许喘息之机。

于是三年前事变,厉明追杀,沙勿负伤,纱兰诈死。就算纱兰之死存疑,厉明得以光明正大公布纱兰死讯,也算是平了一桩心事。纱兰则低调潜伏,另谋生路。

三年后时机成熟,于是她出手了。

柳从之微笑,是啊,薛寅也认为月国蠢蠢欲动,但这时机,真的成熟了?

纱兰有一点算错了,只要有她在,这时机就绝不可能成熟。厉明狼子野心不假,但可不莽撞。柳从之闭目沉思,不过海日这一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好似一份从天而降的大礼。纱兰当年假死,逃过的可不止是厉明的耳目,连他的耳目也一并逃了过去,倒是让他挂念得紧。纱兰这些年藏得可谓滴水不漏,不想竟还是露了马脚,暴露了行踪。

该说纱兰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他柳从之运气好?

似乎不止一个人说过他运气好,而他的运气似乎一直也很好。

柳从之叹了叹,温和地看向海日:“多谢相告此事,辛苦你了。”

海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柳从之看她:“你可有心愿未了?”

海日一怔,当年她并未告知柳从之她用以制服冯印的是也会搭上自己性命的绝毒,不过……她摇头一笑,这位陛下一向是明眼人,就算一时不察,也不会一世不察,当年她想的是什么来着?只要柳从之下令杀冯印,她便也会一并毒发身亡,从此功成身退,在黄泉路上陪那位冯大人一程,也不枉对方对她一腔柔情……海日笑笑,“海日心愿已了,唯愿陛下治下,河山清明,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她举起眼前酒杯,“海日敬陛下,敬宁王爷。”

薛寅拿起酒杯与她碰杯,稍微动容。

他不熟悉此女,只知此女名传宣京,只知此女是柳从之心腹,当然,或许也知此女倾慕柳从之……咳,别问他为什么,虽然小薛王爷对这男女一事其实实在是不太熟,海日的形容举止也无异样,但他就是看得出来……

这一点先按下不提。

此时此刻,海日的这番话倒是让薛寅动容了。

一个半生飘零的风尘女子,尚不忘这家国江山,尚愿为此倾尽全力甚至性命,也在所不惜……眼前的女子实不负宣京第一美人之名。

不过说到底,让此女舍弃性命以追随的,也是柳从之。

薛寅饮尽一杯酒,侧目看柳从之,后者眼睫微垂,神情似乎十分落寞。

柳从之身边不乏背叛者,也不乏死士,然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似乎都在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余他一人。

薛寅皱了皱眉,顿了一顿,忽然默默伸出手,握住了柳从之的手。

柳从之掌心微凉,柳陛下顿了一顿,轻轻反握住他的手,弯眉一笑。

薛寅木着脸转过头去,面含困倦地打个呵欠。

回到那个问题,柳从之的运气为什么永远都这么好?

雪中总有人送炭,锦上更有人添花。

或许就连薛寅自己,如果必要,也会拼却一切,保柳从之性命。

薛寅无精打采地看一眼窗外,这个问题,他好像郑重地问过姓柳的。

当然,他最想知道的或许是他姓薛的运势为什么这么倒霉,是不是祖上把这个姓带着的福运都用完了,故而到了他这儿,就是这么倒霉。但这个问题暂时无解,算命的那大神棍也没告诉过他有什么转运良方,只得按下,倒是柳陛下,曾认真回答过他的问题:“运气好的不是我,而是这天下。”

薛寅一愣:“天下?”

柳从之含笑:“薛朝命数已绝,然而天下命数未绝。就算没有柳从之,也会有其它的人,一扫河山,荡清污垢尘埃,还天下太平。”他道:“我不过是顺天而为,又恰好有那么几分作为罢了。”

时来天地尽相助。

那时尽呢?

小薛王爷叹口气,时尽,说得可不就是他么,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鬼,不过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到现在,似乎也勉勉强强,不那么倒霉了?

算了,运气这东西,他搞不明白,也懒得搞明白。

薛寅伸懒腰。

今天白日时热得发燥,至日落,热气退散,再至晚间,居然凉了下来,小薛王爷喝得半醉,倒在**的时候几乎想□□,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他几乎快被晒晕了。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小薛王爷睡得满足安逸。这夜后半夜外面刮起了大风,随之而来便是倾盆大雨,惊雷闪电。夏雨骤急,比风雨还急的,却是柳絮自边境快马送上的加急密报。

薛寅没被惊雷闪电劈醒,却因这封密报不得不大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展信一看,眉头便是一皱。

“快请陛下来。”他道。

屋外惊雷轰鸣。

风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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