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起于月国境内的冲突花了不多时间就传到了柳从之耳中,可谓迅捷至极。

但即便他耳目灵敏至此,他也是这局棋里最后获悉消息的棋手,失了先手,只能见招拆招,即使手段再厉害,也落了下乘。

那么,其余棋手呢?

厉明恐怕是除了始作俑者以外最早得知消息的人了——毕竟这是月国境内的事,如果他拿到消息的速度还不如柳从之,那么他也不必当这个皇帝了,不如早早退位走人保平安的好。

这封急报才抵达他案头,他那些消息灵通的心腹臣子们就纷纷找上门来,个个谏言不断,胸有成竹,言谈间似乎天下大势已定,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可。

柳从之说,厉明不想战。

柳从之是如何得出这结论的暂且按下不提,然而在月国这些精英栋梁们看来,厉明恐怕是最想开战的人了。

他登基三年来励精图治,未有一丝懈怠,对军务极其上心,更启用主战派新锐将领,近臣都知,这位陛下野心勃勃,目光所及远非月国这一亩三分地,而是南国的富庶繁华,万里河山。

打个仗,少说也要师出有名,否则总是底气不足,这个当口撞上这么一桩事,就好似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贴心至极,故而主战派近臣一接到消息,纷纷建言,打!

这些人多是将领,平生唯求功勋二字,故而唯恐天下不乱,都是一群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货,满脑子刀光剑影,才懒得去想军需物资粮草之类要从何而来。与之相对的,却是主和派臣子苦口婆心:您登基才三年呢,何苦急于一时啊!

是啊,才三年,如若时间再长一些,他自然会更有把握,但是他有时间,对手一样有时间,这么等下去,什么时候又是个头呢?如今兵力虽足,物资却经不起耗,一旦开战,需得速战速决,然而南朝万里疆土,又如何速战速决得起来?若是薛朝末年,偌大江山被各路流寇义军挖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时候,一点点瓦解这江山,鲸吞蚕食,岂不来得痛快?

然而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月国却未能来得及分上一杯羹,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薛朝却出了个柳从之。

厉明闭目养神,也不言语,一张脸上喜怒不显,看得所有人都心里犯嘀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见厉明任所有人在他耳边把话说完,而后一挥手将人挥退了。建言是臣子的事,决策却是帝王的事,这一点上,厉明同柳从之是一样的。

他们是决策者,也是独裁者。只是身为帝王,背负得太多,故而一举一动,总要格外谨慎,如若江山倾颓,遭殃的可不止一个人。

殿外有一人求见。

主战的主和的大臣都闹腾一番回去了,这时候来的又是谁?

厉明道:“传他进来。”

过得一会儿,方亭进来了,沉默地给他行个礼。这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小身板倒是挺得笔直,一张小脸绷着,乍一看倒是好不严肃。

厉明乐了,这小家伙懂什么国家大事?年纪小小的,性子死倔,还穷折腾,需知他连自己也顾不过来呢,顶着个太子的名头,可谁又服他?

厉明问:“你来做什么?”

方亭低垂头,显得很乖巧,他轻轻地说:“和南朝开战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方亭月国话说得已经很熟练,但他平时沉默寡言,这时开口,一句话也说得生涩干硬,毫无修饰。厉明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只要赢了,就全是好处。”小崽子在南朝出生,流落多年,骨子里是半个南朝人,他当然清楚这小崽子心里在想什么。他厉明留在世上的唯一一丝骨血竟然是半个南人,有时想来,也颇觉耻辱。

方亭明显察觉到了厉明的怒气,他瑟缩一下,却仍然低垂着头,他知自己人微言轻不自量力,但既然来了,该说的话就该说完,其它的……他张了张口,迟疑一会儿,开口道:“师父说过……”他眼前忽然闪过老者讥诮的面孔,宁先生一生恶贯满盈,仗着一身出神入化的毒术为非作歹,视人命为无物,偶尔说起两国间延绵的战事与恩怨,神情却是入骨尖刻。

那背叛故国,叛师犯上的老杂毛如是说:“我知道厉明那小子在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还有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野心勃勃,总恨自己手里地盘不够大,富贵不够满,总想抢最好的。”他说着嗤笑一声,“可这最好的哪里是这么好抢的?若是抢不到也罢了,狼抢不到食至多遍体鳞伤走开,要真是抢得到……”

方亭抱拳,低低道:“狼如果入主了羊圈,就不是狼了。”

南朝坐拥太平富贵,繁华雍容,锦绣河山,却累世积弱,只因富贵太平,都灭人志气,时间一久,不免磨掉一身爪牙,被养成温顺软绵的羊,至所有爪牙都被磨钝掉,便是江山倾颓之日。

狼却与之相反,受风霜砥砺,多番磨练,练出一身锋利无比的爪牙。可一旦他入主羊圈,过起了羊一样的日子,那些爪牙也终会钝掉,湮于逝水。

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厉明叹了一叹,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意兴阑珊地挥一挥手:“你下去吧。”

海日星夜赶路。

这一去快马加鞭,急得很,她一路风尘颠簸,十分难受,神情却有些怔忪,眼前一晃,闪过多年前的过往。

她还是个女孩的时候,似乎也就是这样,跟着月国人的马车,惴惴不安一路颠簸,来路茫茫回不去,前路茫茫不可见,她不过一缕浮萍,在这战乱中苟且偷生,生死由人,万事不由自己做主。

时至今日,尘世中打滚了这么多年,所有的青涩脆弱彷徨无助都被丢掉,这一次,她又是否能做一次主?

暴雨从天而降,洗尽尘埃与血色,天地低吟,狂风怒嚎。

早在柳从之接到消息之前,那一场宛如导火索一般的动乱就已进入了尾声。

这一次,惹出动乱的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流寇”,而是一腔怨愤的普通人。这一次,对象虽然也是羔羊一般的百姓,但羔羊身边的狼可没被视线支走,动手的人也没能聪明到找一个恰好没有狼的地方。

于是早在他们跨越国境的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复仇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他们被煽动着而来,恐怕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仇恨太深太重,而他们已经失去的又太多,早已生无可恋,只想一了百了。

月*队的反应堪称迅速,这些人很快,顺理成章地被抓住了,然后顺理成章地死了。

可他们也同样带走了为数不少的月国百姓的性命。

普通百姓——即使是狼性深重的月国人,其普通百姓仍是脆弱的,普通百姓一辈子最大的事不过混口饭吃,再是家仇国恨,似乎也和他们沾不上边。

暴雨未停,地上一具一具横陈的尸体却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就是家仇国恨!

它似乎远在天边,然而一旦它抵达眼前,便无人能独善其身!

一队月国士兵立在雨中,沉默地看着同胞与仇敌的尸体,有人发出低低的咆哮:“杀了他们!”

“他们”不只是躺在地上的那些人,而是更多、更多的……

达慕在雨中冷笑,双目里现出凶狠血色,道:“说得好!”

月*队动作极快,边境全线警戒,而后掘地三尺搜索有无漏网之鱼,一时风声鹤唳,月国边境所有人几乎都察觉到了骤然紧绷的氛围。然而还未等百姓的惶恐传出去,达慕便动了。

明面上指挥的月国将领是尚皓,这个仍在病中的老将隐身幕后,指挥坐镇,以定军心。与此同时,达慕却剑走偏锋,直接率军出击。

远在宣京的薛寅与柳从之知道达慕在边关,近处的南朝守将却恰好不知道这一点。

而这也恰好是致命的,一把孤注一掷戾气沸腾的尖刀,一旦出鞘,怎能不见血?

达慕行军极快,且隐秘,仿佛一把利刃撕开一路的屏障,刀锋所指之处,正是江城。

兵贵神速,这是一场踏着血路而去的突袭,刀锋过处无有活口,势要赶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给予其迎头痛击!

与此同时,海日正全速赶往边境,去往她魂牵梦绕的故乡。

似乎是嫌这乱子闹得不够大,说什么也要添一把油,尚皓整顿全军开始备战,月*队与南朝守军发生了规模不小的冲突,于是南朝守军全线紧张,凝神戒备尚皓的一举一动。双方崩得都像一根弦,一触即发!

等厉明的传令抵达边境时,战况已经逐渐走向失控。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茫茫大雨似乎也浇不熄这即将燎原的战火,是非成败皆不可知,唯有死亡与仇恨是真实的,雨水冰凉,鲜血滚烫。

一片混沌中,宣京的雨却逐渐停了。

雨后的宣京雾蒙蒙的,寒气不降反曾,分明盛夏,乍看上去却恍恍惚惚像几年前,宣京沦陷时那个寒冬。柳从之披衣回到宁王府时,只见薛寅房间的灯亮着。

还没休息?

他稍微惊讶地挑了挑眉,上前推开门,看清门内情景,却是失笑。

薛寅伏于案上,身前摆满各种文书资料,可见主人勤勉,不过天生懒骨,撑着撑着似乎撑不住了,于是伏案睡去,乍看如同一只打盹的猫儿。

柳从之一笑之后,神色又稍微放松了下来,他一放松,面上端着的笑容就淡了下去,顷刻间露出入骨疲惫,他毕竟不是铁人,只不过把自己一张皮面护得太好,七情不上脸,已成习惯,细思也觉无奈。

人有欢笑哭泣,不就是为了对应苦乐悲欢?人有文字语言,不就是为了表达自己所思所想?然而不知何时起,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跟,似乎早就与他内心所想无关……有些事是正确的,恰当的,应该做的,如此而已。

也罢,如今部署已经整齐,他也不能插翅膀飞到月国去,只能暂待消息,稍微休息一下,再做打算了。柳从之微微一笑,忽然上前,将伏案而眠的人打横抱起,拥在怀中。

薛寅睡得再死,在他接近的时候也醒了,猝不及防间第一反应就是抬手抓人——小家伙习性像猫,受惊的时候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警觉非常,前几年这等时候第一反应恐怕是锁喉,发展到现在,就慢慢变成了挠人。

柳从之手臂稍微一松,怀中人稍微下坠,手上失了准头,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姓柳的?”

他半梦半醒之间说话毫无遮拦,一句话出口立时清醒过来,正经道:“陛下。”

柳从之微微一笑,并不介意,走前几步,将人安置于房内软榻上,自己也合衣躺下,躺在薛寅身边。

薛寅一躺下来,先前朦朦胧胧的睡意就涌了上来,一时却未睡下,盯着眼前木梁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柳从之将其收在眼中,轻声问:“怎么了?”

薛寅并不说话,慢慢转过头看他一眼,侧身缩成一团,倦倦合上眼睡了。

这是他幼时怕冷落下的习惯,睡觉时总爱把自己团成一团,仿佛这样就不会受冻。

柳从之静了一静,微微一笑,抬手拥住薛寅,也闭目睡去。

房内烛火渐熄了,迷茫的雾霭护住这座城片刻的安宁。远方的惊雷暴雨狂风闪电,一时似乎也未能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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