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市郊,小旅馆的灯光洒过宽敞的玻璃窗,在四周大片大片的黢黑树林中温柔地明亮着,成为长途旅人心中最温暖的景色。

虽然门外雨急风狂,旅馆一楼的休息室里却非常舒适,充盈着咖啡、火腿与面包混杂一处的奇异香味。三三两两的旅人聚在一处愉快地交谈着,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或几句俚俗的粗口,慵慵懒懒地消磨着这个漫长的夜。

忽然,伴随着一阵裹挟风雨的冷空气,旅店的木门开了,桌边或睡或醒的人们不由都抬起头,望向大门的方向——

深黑雨衣几乎垂落于地,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来人全身,只见到一双静如止水的眼睛,淡淡一扫,只如漫不经心,屋内每一个人却都无由一凛,似感到一种无声的威慑,情不自禁安静了下来。

但只一瞬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来人转身和柜台后的侍应生低声交谈着,那样莫名的压力也随之消失,所有人都在暗中长松一口气,室内的气氛立刻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很快,来客结束了谈话,“哗”一声脱下雨衣挂在了门后。

修眉,朗目,神容淡漠,竟是少见的美男子。

“爸爸——”柔嫩的声音忽然惊破空气,人们这才发现,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柔软的黑发俏皮地盘在脑后,绺绺卷发垂在鬓边,可爱得让人抓狂。此刻,她忽然附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点点头,再不言语,穿过房间悠悠然向里走去。

许多人的目光不由顺着他的方向向前,一时却都大感疑惑。

不似别处的热闹,那角落里只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极其写意地靠在柔软椅背上,手里一本暗红封皮的书遮住了脸,连是睡是醒都不知道。可是,那引人瞩目的男人,却偏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似被桌椅相碰的声音惊动,书,轻轻一移,露出了一双黑似点漆的眼,在男人脸上无声停顿了一秒——

明丽眉眼忽一弯,笑意轻绽,清脆的声音如初初破开的苹果——

“晚上好。”

男人安静的眼里似有光芒闪了一闪:“你知道我是中国人?”

少女偏了偏头,按在书脊上的指轻轻一弯,手里的书便反扣在了桌面上。

霎时间,室内明亮的灯光竟似暗了一暗。那张露出在书后的脸,因缺少睡眠而有些苍白,但唇边懒懒的笑容却偏生风一般散散淡淡,刹那间照彻了一种惊人的美丽——

“我还知道,”她仍舒服地靠着椅背,嫣然道,“你有一个很拉风的名字。”

“……”

男人的动作凝固了极小的一刹那,下一秒,他抬头看向一旁的侍者:“白开水,五块方糖。”

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忽然低下了头,似在竭力掩饰一抹不该露出的笑容。少女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稍稍坐直了一点:“我是楚天,很感谢你愿意来见我,何先生,并且是以这样一种富有奇幻色彩的形式。”

“既然你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当然要创造一种与之相配合的、戏剧般的出场方式以示敬意。”何帝傲果然微微点了点头,向她面前的书不经意一瞥:“就像绫辻行人以一部《十角馆杀人预告》向推理女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致敬一样。”

“绫辻的诡计无疑更出色,只可惜无法搬上银幕。”楚天的指轻轻抚过面前那本书上深刻入纸的亮银色书名:“看来你完全可以理解我住在这里的原因。的确,好不容易来一次美国,若不亲身体验一下钱德勒和布洛克书中硬汉派侦探常来的小旅馆,就太可惜了。”

何帝傲的眉微一动,似稍稍舒展开了一些:“实际上,”他的声音有几分不似平日的兴致,“劳伦斯?布洛克是我最欣赏的推理作家,尤其喜欢这本《行过死荫之地》。”他朝她手下的书投以一瞥,楚天一笑,将它推到了他面前。

“尽管布洛克是不错,但我不认同你刚才‘推理作家’的说法。实际上,硬汉派的作品最多算是侦探小说罢了,真正的‘推理’只存在于本格派作品中。我必须说,我对岛田庄司非常着迷。”

正翻着书的何帝傲尖锐地看了她一眼:“岛田的逻辑经常漏洞百出。”

“尤其在《斜屋犯罪》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楚天说着说着不由越来越前倾,兴高采烈道:“至少有两百种意外可能让他的全盘诡计都落空,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他天马行空的华丽构思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作为一部日本小说,御手洗洁那样的侦探也让人耳目一新。”

“御手洗是不错……哦,谢谢。”何帝傲接过侍者端来的白水和糖,将方糖一颗一颗扔进了水杯里,直看得楚天目瞪口呆,但当事人自己和他身边乖乖坐着的小女孩却连眼皮都没跳一下。“……只是,我一直觉得,如果御手洗换一种擅长的乐器,会更合我胃口。”

“啊,为什么,我非常喜欢吉他呢!帕尔曼和威廉姆斯在1975年曾经合录过一张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吉他二重奏,简直百听不厌。”

“那张CD?”何帝傲的唇竟似勾了一勾:“实际上,我昨天还在书房里放过。只是,毕竟不登大雅之堂。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提琴、钢琴或者其他木管乐器这样华丽、庄重、绚烂而盛大的风格。”

“这就是传说中的贵族情结?”楚天的眉顿时挑了起来。

“没有贵族情结的人会住在城堡里?”何帝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楚天大笑:“你应该生在英国才是!”

“可惜我最终还是出现在了这个最没有贵族存活余地的国家里。”何帝傲的语气里竟有一丝真切的遗憾。他在楚天无比玄幻的注视中面不改色地喝着糖水,顺口道:“真希望以后能去欧洲定居,感觉一定比现在——嗯。”他似自觉失言,迅速停了下来,一旁,发丝卷卷的小女孩又悄无声息地低头敛去了浓浓的笑意。

“欧洲太老了,去那里还要小心些才是。”楚天却什么都没察觉到,两眼闪闪道。

“哦?怎么说?”

“历史悠久的土地通常会有很多灵异传说。你知道,即使是《吸血鬼全书》也只揭露了冰山一角。但是,我总觉得西方的妖怪很单调,虽然品种貌似繁多,但变来变去实质上也就几种,而且成因总是很一致,跟中国、日本的传说比起来就差远了。”

“那是当然,我当年专门为日本的妖怪文化花过一些时间,那时候非常乐在其中。直到现在也时不时要把《百鬼夜行》翻出来看看。”

“《百鬼夜行》可是借鉴了很多中国的传说呢。比如所谓‘混沌’,是中国的四大凶兽之一,传说中有眼不看,有耳不听,块头很大却从来不移动,一心向恶……到了日本却变成一种奇怪的风神,法力也小了很多——”

“不对,你记错了,变成日本风妖的是穷奇。”

“不可能!《少年阴阳师》里的穷奇还是长翅膀的白老虎,根本就没变过嘛。”

“又乱说,穷奇明明是人脸狮身的怪物。”

“赌一千块钱,美元也行,你形容的绝对是梼杌!啊……或者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是哪里冒出来的,我们明明在讨论日本和中国的妖怪。”

“何必那么局限自己捏?中世纪的植物学家就是因为固执地告诉自己研究植物只应该以药用为目的,结果在至少两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造成这种结果的主要原因根本不在于研究目的吧,商路不通才是最重要的。”

“这完全是一种借口,欧洲本土又不是一毛不生的荒原。”

“然而前人的主要研究成果却都在地中海对面——”

屋外,冷雨敲窗,树影招摇,屋内一角的讨论声却越来越激烈。本来颇有些惊奇以至于频频回头的旁人,到后来也见怪不怪地聊自己的去了。这个以一种无比奇幻的方式拉开序幕的夜晚,竟就这样奇幻地进行了下去,兴致勃勃,不知疲倦。

何远宁轻轻摇着小扇子,眉眼弯弯地坐在一边,浅浅的酒窝,盈满了笑意。

——原来……爸爸也会有这么开心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