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一下吧,忍一下吧,这些小赤佬没理好讲呀。……”

吃过饭,我和骆对坐在窗角下吸烟,骆看着我的不豫的面孔,笑着安慰我说:

“你这人也太固执了,和这种小瘪三生什么气,来来,我跟你谈谈我的事,那才叫气人哩。”接着他说着他的“案由”:

骆自己在曹家渡开了一个小印刷厂,机器房子都是东张西罗凑起来的,他印过一期《文萃》杂志,这就成了吃官司的理由——

“可是,”骆不愤地说,“这是生意呀,我们只接货就行,我一个印刷商人有权检查客人的货色吗?”

他是经理,副经理是他的一个亲戚费先生,他也进来过了,待了两天才出去,原来费先生的私人汽车,和厂房,——五十两黄金顶来的,都“捐献”了,才换得一个人的自由。

“他们也要我捐献机器,可是这是许多股东的东西,我怎么敢擅自做主捐献呢?”

“再有,”他叹息说,“《文萃》的编辑人陈子涛到我家里来玩,凑巧厂里出了事,特务到家里来找我,又碰上老陈,好,他们说老陈是什么党,我和什么党人来往,当然就是什么党了,你想,我们这种人根本是一个江湖人,交一个朋友,不能先要人家送履历表来考查一番,反正他不是一个坏人吧,这他妈的就说不清楚了,一抓来,我就上了老虎凳,上了五块砖头,你看我现在的脸色,就知道我的身体了,——这样又是快三个月了,还没有下文,这当中又问过一次,我的头又用布子绞了一次——”

老骆悲愤地结束了他的谈话,我们大家眼睛发亮地互相望着……

我闷着头在阁楼上睡了一觉——这里的人都营着婴儿似的生活,除过吃饭,就是睡觉,睡过了觉又盼望吃饭,饭是没有什么味道的,睡觉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除过这种生活外,就是亮着无光的眼睛,盼望明天,明天呀,美丽的明天,你快来吧……我被吃饭声喊醒。

我刚端起一碗饭送到嘴边,门忽然开了,塞进来一个商人,我一看就愣住了,忘了手里的饭碗——这是王先生,我只见过一次的一个旧式商人。——

“贾先生,你在这里呢?”他面色灰白地看到我,浮着一种得救的欢笑说:“这是什么地方?”他放低声音,恐怖地问我,“这是土匪窟吗?”

我觉得好笑,我先说:

“这是机关,怎么是土匪窟,你怎么当是土匪窟呢?”

“我哪里知道这是一个机关,”他带哭声地说,“我同住的郭先生今天上午去看你,没有回来,我急得慌,就去你那里,你那里我只去过一次,又不大认得明白,这里打听那里问的好容易才找到了,我推你门进去,地上正睡两个人,我以为是你的朋友,我不该去推醒他,——我推了一个,连那个也醒来了,两个人猛然坐起来,我看出有点不对路,就在这时,我才看到靠他们的身子里首有两杆短枪,我一下吓住了,这不像你的朋友。他问我,找谁,我不敢说找你,我说找郭先生,他们说,等一下吧,忽然要我举起手来,我口袋里的零钱都给搜去了,一个出去了,回来了以后,两个人把我架出去上了汽车,汽车开的特别快。忽然开进这里,门上又没有招牌,我还当是绑票的土匪哩。”

老吴没有声音的笑着说,“操那,这是官用土匪。”

我对着流出眼泪的王先生尴尬地笑着,我这才知道同乡郭先生也进来了,但不知他被押在那里,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商人,……我的罪孽太大了……我大声向王先生说:

“王先生,我对不起你,既然来到这里你安心吧,保养自己身体为重……”我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吃饭,完全不饿,我站在窗前,忽然我忘了自己似的,大声喊警卫,我的声音使同室的难友都变了面色的吃惊地看着我,我似乎一个人站在野地里,仍然大声的喊,姓全的警卫面孔喝得红红地跑了过来,手倒握着屁股上的枪把,说:

“什么事?”

“我要见你们上司。”我大声说,眼睛发直……

“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