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转入这种畜牲道的东西,都是不可饶恕的!——我愤愤地这么想着,一直到睡着了。

忽然被嘈杂的人声、步声、钥匙声、搬动枪机的金属声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门开得洞圆,门口站着几个提手枪的特务,难友们都警觉了,但没有抬起身子来,门似乎才打开,特务们正在围着查看人名表,那个细高的,两腮无肉的姓王的警卫队长,闪着小眼睛向屋内望张了一会,才低了头看人名单子喊人名,第一个就是江特务,第二个就是我,在每喊一个人的名字后,照例说,带上自己的东西。我拿了自己的毡子,和坐起来的难友一一握手,我们眼光关切地相遇,说着“保重”。我刚要转过身出门,小宁波喊着我,递给我一双筷子和一个饭碗。我被引到大厅内,那里已然有几个带自己行李的难友排好队,我挨次站着,特务又点了一回名,于是被监护着引导到花园里,我仰起头,鼻孔贪婪地吸着新鲜的空气,好久不见这么高大广阔的天空了,它还是这么高大和无际,没有月亮和星子,灰色的云层不动地停滞着,犹如不屈的坚强的人类,向下凝视。犯人谁寂寞地说:

“要下雨了吧。”

特务们没作响,用手电照着地上的路子,园里停两辆黑色小轿车,我被推在第二辆,车里没有灯,犯人坐在当中,两旁都是特务,车开了,冲出大门,拐了一个弯到了马路,飞也似的疾驰起来了。我伸头从玻璃处看街,地上已有了落叶,街睡沉了,偶尔有一个有灯光的窗户,显示出人间生活的温暖和幸福,这窗户里的人们,当然不会知道这时有政治犯,坐着车子在死寂的马路上急驰,向不知其所的命运里奔去。

车子拐了许多弯,我实在辨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忽然看到上海戏院,我才知道这是拉都路口,记得我初次到上海就是和妻在这里看过《保卫莱茵河》的,引我们看这电影的是H兄,他们当不会知道我在这时候坐着特务的车子在这里驰过,祝福他们的平安吧!

车子终于开进了一个洋式大门,在一个铁门前停下了?我想,怎么不到火车站呢?还是把我们送到警备司令部了呢?我正迟疑着,车门开了,特务跳了下去,我们被命令下来,被排成队,数了数目,鱼贯的进入铁门,迎面的照壁上,写着蓬莱警察局,我才知道我们被送来这里了,怎么送警察局了呢?我们站在照壁前,从楼梯上走下来中统局的警卫向辉,我们被赶上楼去,我才明白,我们还在中统局的管辖内,不过换了地方了,但是腾出亚尔培路的房子来,一定有许多人又要被请进去了。

这是一个两层的方形建筑,四边都有房子,当中是一块空地,屋顶是平台,有岗,有电网。这是一个正式的监狱设计,房子是红色,门窗都是铁的。我们这一群被关在右首正北的屋子里,这是第四号室,门和走廊相对。屋里除过一只马桶,和一个微弱的悬得高高的电灯,空无所有,原来我们还是开创者呢。

D也来了,他瘦了,但显得坚朗一些了;我又发现陈子涛兄,原来他和D关在一号室,他吃惊地说:

“老贾,你也来了?”

我笑着说:

“来陪你的。”

“不寂寞了。”陈笑着说。

陈又介绍我认识了记者老张,他来得更早,已然三个多月,陈笑着说,这是亚尔培路的元老。还有印刷工人老杨,是老骆那个厂里的,——这就是一号的客人。二号是我和江特务,我关照了陈,说明江的身份。陈又把话传给他的同室人。

不久,第二批人马到了,老骆,老吴,小华,小宁波,三轮车夫老王,五个扛着行李包袱笑嘻嘻地进来了,不是小宁波还提着我们那个黑盆子,倒像刚下了火车的客人呢。

这个屋子广大,比起亚尔培路来,使人有解放之感。

第三批又来了,这是陌生的一批,说是富通公司来的,有七八个人,行李却不多。

我们先不去整理床铺,老陈腰里摸出了一包烟,大家吃了起来,愉快地谈着,——我们会师了。

结束了亚尔培路的一个月的生活,我们到了一个新环境,展开了新的命运,我在这里有了十一个月的生活历史。

二、 人的斗争

在一九四七年中秋节后的第三个深夜,我们由亚尔培路二号被押到蓬莱监狱来了。在亚尔培路二号,我们二号室的朋友包括了骆仲达和吴二男,这是在监狱中结识的;陈子涛则押在二号里的一号室。这时,在蓬莱监狱的第四号监房中我们会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