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十多年的岁月,李平来上海组稿(他是安徽一家文学刊物的主编),才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资料室发现了我。这时他对我说,在我们那夜被捕后,他们就逃出了义丰里,当夜给《时代日报》打电话,想报告我们被捕的消息,可是一直没有打通,非常焦急。第二天一早,他就和小黄去找沈钧儒老先生,沈先生听了他们的叙述后,很平静地告诉他们说,贾植芳夫妇和同住的学生被捕的消息,当夜他就知道了,是被中统特务抓去的,马思南路(今思南路)“周公馆”的辛志超同志当夜已用电话通知了《时代日报》,要他们发一条消息。沈先生说:“这方面的事你们不必再提了,倒是你们三个人的转移问题急需要解决。因为看样子,你们不能再在上海停留了。”后来,他们就到安徽胡明领导的游击部队去工作了。

原来如此!三十年前我们被捕的那个神秘电话,竟是“周公馆”打给楼适夷。这件事,过了三十年,我才从李平的口中弄清了它的来龙去脉。

解放前,上海有一家海燕书店,老板名叫俞鸿模,他和我在日本是同学。他是华侨,福建人,也是位作家,在日本出过一个小说集(书名《炼》)。他归国后在上海办了个海燕书店,这是个进步书店。抗战胜利后,胡风给海燕书店编了一套《七月文丛》,其中有我的一本《人生赋》,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一九四七年出版。那时我的笔名叫杨力,这个名字是胡风给我起的。我以前写文章都用贾植芳,写杂文和政治性的文章则随便署个假名字。胡风说,上海政治斗争情况复杂,还是用个假名字好些。我告诉过胡风,我母亲姓杨,胡风说那就叫“杨力”吧。他拿火柴头写了“杨力”两字,后来,这两字就印上了《人生赋》。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风声甚紧,海燕书店迁到香港。因上海还有些事务有待处理,俞鸿模又回到上海来办事,此时我已锒铛入狱,而我的妻子任敏那时已被释放。

胡风一见到俞鸿模,就把我入狱一年的事告诉了他,并且问他是否有办法救我出来。俞鸿模说,他认识国民党中央信托局副局长骆美中,骆美中也是留日学生,现在在国民党里有权。他说:“我们都是华侨,家里还有来往,我去和他讲一讲。”于是,俞鸿模就去为我奔走活动了。后来我听胡风说,俞鸿模曾说,那时国民党已经快树倒猢狲散了,他们的官员也要找出路,骆美中表示敢担保,但要俞鸿模对他说清楚贾植芳是不是共产党,俞鸿模对他说:“贾植芳只是写写文章,我看他不是共产党。”骆美中说:“他是共产党我也敢保。”过了一天,俞鸿模就答复胡风:“我对骆美中讲了,骆美中给中统局局长季元溥写了一封信,让任敏去拿,再送给中统局,估计没有问题。”任敏去拿了信,立即送到上海中统局本部。她也在这里关过近三个月。

一天下午,我在监牢里正坐得昏头昏脑,监牢警卫叫道:“贾植芳,你出来!”我以为又是提审,他说:“你走吧,你还有什么东西?”我说:“啥也没有,就有一根皮带和一顶帽子在你们这里。”他说:“给你拿来了,你在这里先歇一歇。”

和我同监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知识分子,一种是工人,我在里面教工人文化,还教那些小知识分子英文。在国民党监牢里教教这些还可以。这些“犯人”里有一个小张,是永安公司的工会主席。我在狱中被关押了一年多,身上没有一文钱,已被关得头昏眼花,这小张对我说:“你拿上这一百万元法币,我们有钱,我们有工会,你出去得花钱,雇个车什么的。”我接下这一百万元法币后,一个做特务的看守送我出去。监牢离大门还有很远一段路。我以前和他聊天,他是个高中学生,找不到工作,因为认识这里中统局行动队的一个王队长,来这里混饭吃,看守犯人。走到大门口,我对他说:“你看管了我半年多,我有句话对你说。你看作是人话,你就听;要是你认为不好,就当我放屁。你年纪轻轻的,这碗饭不是人吃的,你找点别的事干干,换碗饭吃吧。”他对我说:“贾先生,你的话我记着。”

出了大门,我在旁边的一个小烟杂店买了包“大百万金”香烟(相当于现在的飞马烟),花掉三十万元。然后,雇了一辆三轮车到我伯父商行在上海爱多亚路(今延安路)的办事处,那里有个掌柜的,我就在他那里住下,后来又把任敏找来,在这里我深居简出。有一次我在附近马路上,突然碰到一个我在监狱里见到过的特务,只见他喝酒喝得脸通红,他看到了我,还站下来瞪了我好一会,好像事出意外似的。为此,我只得赶紧找地方搬开,因为我怕给伯父掌柜的再带来麻烦。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