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广富带着妻子下了火车坐公交,上了公交下地铁。第一次进京,满眼都是高楼,身边骑车乱窜,东躲西藏,让人好不担心受怕。邢广富体现出一个男人的责任感,一手扛着土特产,一手抓住两只活鸡,车来时,先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赵云芝,待车绕开才挪开身体,让赵云芝感动的差点流下泪来。

到了京西八大处,邢广富打了一辆三轮车,来到军区门口,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拿下,正要往里走,被卫兵拦住了。“站住,干什么的?”

“我来找司令员。”邢广富拿出自己的军官证,显然是对军区大院的森严武威没有感觉,好像是在连队一样。

卫兵喝道:“先去值班室登记去。”

邢广富老老实实的去了值班室。值班的是位长相不错的兵,一副懒洋洋的口气:“找谁?先登记一下。”

当他看到邢广富写的名字,立马紧张起来。马上拿起那部黄色电话,拨了几个号:“黄秘书,我是大门值班室,有一个基层连队的干部找首长,你看行不行?”

里面说的啥邢广富没有听出,只是听刚才还牛的要命的小兵,嘴里一个劲儿的说:“是,是,是,好,我一定安排好。”然后把邢广富和赵云芝带到值班室里面的休息室,倒了两杯水递过来,脸上能流出蜜来:“来,领导,喝杯水,喘口气儿,黄秘书正和首长汇报。”

黄秘书很快回话:“首长在外地调研,最近几天回不来。他让我转告邢广富同志几句话,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儿,干好本职工作,不要有其它想法。首长吃了邢广富一条狗腿,今天晚上,黄秘书出面宴请邢广富吃烤鸭,还个人情。”

晚上,黄秘书用首长的车,拉着邢广富夫妻去了大栅栏烤鸭店。第一次走进这么高档的饭店,邢广富有点浑身哆嗦:“俺的娘,一顿饭怎么一百多块,那是俺们连队一天的伙食费啊。”

吃完饭,黄秘书拿出一条红塔山,对邢广富说:“你回去把烟送给团长,说你来看首长了,首长还请你吃了烤鸭。”邢广富没有转过味来,问:“我这么说,我们团长不骂我。”

黄秘书说:“不会的,听我的。”黄秘书很帅气,很聪明处处透露出精明能干,赵云芝不敢正眼看他一眼。她原来找对象就是这个标准,这才是白马王子,可惜,自己只能埋在心底了。

邢广富回到连队,三斗泪眼婆娑的来找他:“你把我调到后勤吧,种地喂猪做饭都行。”

原来是三班长史青川不要三斗了。三斗分到三班后,几次找到连长发牢骚:“这个兵笨的连走路甩臂的都学会,怎么参加班里的军事训练,不净扯后腿,我不要他。”

连长道:“你把他当个驴养着,不让他参加训练,给你们打下手,干些粗活儿累活儿总可以吧。”

“我去。那他不舒服死了,连训练都不参加,这兵当的,我替他着急。”

连长这么说,史青川不敢不让三斗闲着,训练照样参加。新兵一下连,开始炮兵科目训练。三斗对迫击炮的胆道、射程之类的知识弄的整天迷迷糊糊,头发一绺一绺往下掉。每次考核,都是全连倒数第一。气的史青川几次都用脚踹他,骂他是猪脑子。“你脑袋里一般是面,一半是水。不动弹还是一个人,一摇晃满脑子浆糊。”

三斗笑一笑,不说话。日子就这么过,就像把车开到山坡上,歪着邪着凑合着过下去就行了。没想到,前几天,三斗帮助史班长洗衣服出了事儿。他看班长的确良军装衣领太脏,用洗衣粉洗不掉,突发奇想,到炊事班弄了一盆开水倒了进去,的确良经开水一焯,算是成了麻花,怎么也弄不平了。班长只一套套衣服,其它的探家送人了。史青川鼻子气歪了,踹了三斗两脚还不解气。不是刘宏伟抱着,估计史青川能把三斗的屎打出来。

邢广富果不食言,找到连长,把三斗调到炊事班。

炊事班长姓曹,天津人,个子高,人也帅。他原来是连队尖子班四班班长,在军里炮兵比赛中拿过亚军。本来团里要给转志愿兵,可他死也不干,非回天津,家里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工作。关系闹僵了,曹班长压床板,连续半个月泡病号。这一泡,还真泡出了病,三天不到,头上的头发掉了个精光。连队没有办法,让他到炊事班当了班长。

曹班长看到三斗手也黑,脸也黑,窝窝囊囊,心里非常反感。班务会上分工:“三斗,你在厨房后面的灶火间烧火,禁止在操作间干活。”

三斗说:“为啥不让我炒菜?”

曹班长说:“连队的人看你做出的饭菜,犯恶心。”

过了三月,天气转暖。三斗被轰到连队,当种地的技术兵去了。

连队有二亩菜地,是租当地村里老百姓的。主要用来种菜,贴补连队伙食费的不足。种菜的战士,像三斗这样,没有文化又老实的农村兵。这些兵本来想操枪弄炮开个荤,连队却让他操弄锄把,心里憋屈的慌,又不敢违反命令,只好应付差事混日子,连队的菜地的黄瓜秧子居然没有草高。

在连队憋屈了几个月的三斗,把这块地当成了尽情表演的人生舞台。三斗第一件事是为连队的二亩菜地积肥。部队一个营一个大厕所,炮一连后面是全营公共厕所。几个连队轮流执勤,打扫厕所。一个冬天,厕所后面的大粪池都会填满。以往是清明前后团里后勤和军务督查,让各个连队出粪积肥,送往菜地。连队对这些活儿不太重视,都想在训练上取个好名次,谁也不愿意干这些又脏又臭的活儿。

三斗盯上了大粪池,他干这事儿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厕所紧挨营房围墙,后面有出粪口,墙下有排粪道。三斗在外面挖了一个导引渠,在连队的菜地拉来几十车土,堆成堆,在上面挖个坑。三斗用破旧的泔水桶,每天夜深人静时,把大粪拉出来倒进土坑里。天亮的时候大粪已经湮干,三斗用水冲刷干净,用干土封好外面的粪堆,不漏痕迹,不跑臭味。发酵一个星期后的粪再送进菜地跺起来。三斗连续干了半个月,其它连队都没有人发觉。待其它连队想要大粪去掏时,三斗已经把整个大粪池都掏了个净。他把这些大粪铺在菜地理,用了还不到一半。后来,三斗常说,一坑大粪换个司务长,值。

连队的二亩菜地被他侍弄的细密平整,铺上肥后又深耕细作,打起田埂,铺上一层朔料薄膜。这种保墒保水又保温的薄膜刚在农村推行,许多人还没有认识到它的好处。“五一“前后,当其它连队的菜苗刚长到一匝高,三斗菜地的菜苗已经齐胸。菜地底肥充足,菜叶子长成了墨绿色,又肥又大,好想用油搽了一边。黄瓜每个叶片下都结瓜,西红柿一盘开花七个坐七个果,茄子长的像人头又光又亮。远看这二亩菜地,郁郁葱葱,整齐划一,煞是喜人。

三斗的好运气是一位军嫂到来的。连队的菜地在营房和家属院之间,常有一些干部家属从地边过。那天下班后,一位30多岁的年轻女子走到了菜地边上,站住,仔细看看黄瓜和西红柿,对三斗说:“你种的刺黄瓜和番茄真不赖。”

三斗谦虚道:“一般,一般。嫂子,听口音你是河南人吧?”

女子说:“是呀,兄弟,你也是河南人?”

斗道:“我是兰封的。”

女子笑道:“我是民权的。”

女子笑了,很好看。对三斗说:“兄弟,咱们是近老乡。我娘家和你们兰封县地边挨地边,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那个县。”

三斗说:“嫂子,你看想吃什么,你自己摘。头茬瓜,非常新鲜,反正我们连队也吃不完的。”

嫂子说:“那行,我摘几个刺黄瓜和番茄。现在集上还没有卖的。你这块地长的早。你咋种的呀,兄弟,这么早就结瓜了。”

三斗说,我盖了朔料薄膜,保温,菜长的快,长得好。

女子说:兄弟,你真聪明。

星期六,那位女子手拉着一位小男孩,身后跟着一位上半身穿的确良衬衣,下身穿着军裤的男子走进菜地。不用说,肯定是女子一家三口。

三斗放下锄头,整理一下自己的军容风纪,然后小跑到男子前面,立定站好,字正腔圆的喊:“报告首长,炮一连炊事班战士秦三斗正在除草,请您指示。”

男子先是一愣,马上立定站好说:“好,好。你继续除草。”

三斗不认识这位领导是谁,只是感到挺亲切。

女子说:“三斗老弟,这是我们家老徐,在你们团当军需股长。”

股长说:“小伙子,你很了不起。一个人供应全连吃菜,到年底能节省一大笔伙食费。全团每个连队都这样做,我这个军需科长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到了周一,三斗吃过午饭刚走出饭堂,被连部通讯员喊住了:“秦三斗,连长请你到连部去一趟。”

三斗说:“通讯员,你骗我,连长能找我?”

通讯员正忙着洗连部的饭碗柴盆,一脸的不耐烦。“我只管通知,啥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三斗战战兢兢走到连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连长黑着嗓子说:“进来。”

三斗进l 连部。看到连长、指导员和副连长都在,一时感到脚手没有地方放。连长眼睛不大,个高身壮,一脸杀气,平时又不善颜笑,让新兵老兵不敢正眼看他。指导员一表人才,文静秀气,脸上常挂着笑容。

连长看着三斗说:“坐吧。指导员有事和你说。”

指导员说,小秦,我先说一下。本来早就想去菜地看看你,事多,没有顾上。今年我们连队的菜地弄得不错,给连队做了很大贡献。我们要提出表扬,这也是连队支部的意见。现在,我们连队的菜地在团里都挂上了号,团后勤处刚来电话,明天全团要到我们连队的菜地参观,你好好准备一下。

邢广富已经当了副连长,是三天前宣布的。原来那个姓孔的副连长转业。邢广富主官后勤工作,很满意自己这位部下,说:“你的内务不行,被子没有整出来。明天让三班长帮你整理一下内务,他是我们连的内务标兵。”

三斗有了咸鱼翻身的快感。

星期二一大早,全团20多个连队的副连长、司务长和各连种菜的战士涌进三斗的菜地。徐股长陪着邵副团长,在菜地开了现场会。三斗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干部。一个劲的傻笑。邵副团长问什么,不是徐股长回答,就是邢广富回答。现场会开了有20多分钟,有的摘黄瓜吃,有的摘西红柿,有人把黄瓜架子弄歪了,好像日本鬼子扫荡过一样,三斗心痛了半天。

三斗没有想到,现场会才是开始。他成了全团后勤的典型。团里的搞新闻的刘干事挎着相机,专门过来采访他。问了他很多家里的情况,种地的情况。当他听说三斗半夜起来去掏大粪时,还问他当时内心有没有激烈的思想斗争,想没有想到董存瑞、黄继光之类的英雄模范。

三斗说:“当时臭的我捂两个口罩,谁还顾得上想那么多。”

采访完,刘干事又用相机给三斗拍照片,一会儿在黄瓜秧子下,让三斗假装查看黄瓜长势,一会儿大西红柿地里,提着篮筐摘西红柿。刘干事摄影包里有俩相机,几个镜头来回倒着照了好几个胶卷,还是感到画面不够好。最后让三斗摘满一筐的黄瓜和西红柿,两手举到肩头,一直举到满头大汗,刘干事才连续按下快门。就是这张照片,20多天后刊登在《解放军报》和《战友报》上。当然,还配有一个豆腐块大的新闻稿,题目就是《这里的蔬菜甜又香》。

后来,团组织股的柴干事来到菜地。柴干事江苏人,个子矮,脾气好,不温不火,慢条斯理的和三斗谈理想,谈人生。问的话都是三斗爱听的,爱说的。

柴干事问:“小秦,在家种过地。”

三斗说:“种过,从小就跟着我爹种地。”

柴干事问:“你父母身体很好吧。”

三斗说:“好个吊,老头快死个球了。”

柴干事说:“小秦,你现在是革命战士了,不要说粗话和脏话。这会影响你的光辉形象。”

几天后,团里召开大会,让三斗上去介绍种地的经验。三斗的发言稿是柴干事写的。题目就是《让青春在菜地闪光》。说三斗到连队后,主动要求到炊事班去种地。种好菜,让连队战士吃好饭就是当兵最大的追求。三斗后来跟刘宏伟说:“柴干事净胡球扯,我哪有那么高的思想觉悟。”

三斗火了,他的菜地也成了团机关公用的菜地。

7月份,军教导队招第一批士官,三斗被推荐过去参加考试。到了九月底,录取通知书发了下来。

三斗喜滋滋的拿着通知书来到连队,给刘宏伟看。刘宏伟知道考军校难度很大,好多老兵没有考上,问:“你小子假冒的高小毕业,还能考上教导队。”

三斗说:“没有,我也没有想到我能考上。考试就两门,数学和语文。语文课我写了一篇作文,我自己感到错字连篇,狗屁不通。数学卷子我只会一道题,写了答案交卷了。”

“什么题?”

“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多少?”

刘宏伟问:“你怎么算的?”

“那还不简单,等于四分之二呗。”

刘宏伟瞪眼大骂:“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