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跑到家里,刘宏伟感到喉咙里冒火,干涸的如同大旱三年龟裂的土地。他在水缸里舀了一票凉水,直到把肚子灌圆,解恨,才算吐出一口长气儿。两条无形的气儿从鼻孔里钻出,如长长的蛇,曲曲弯弯,从肚皮上委婉掠过,凉凉的,柔柔的,很舒服。

看儿子回来,刘麦囤嘴里含着短把芒果烟,蹲在门前,连眼珠都未动。好像这个大活人气儿一样飘过,谁也看不到。

“难倒我真的有特异功能,会隐身?大白天我回家,大爷居然没有看不到我。”刘宏伟刚看了一本香港武侠小说,一直感到自己也不是凡人,正在自己身上找闪光点。想到这,一股快意略过全身,把刚才的不快忘了。

后面吱吱呀呀一阵响动,回过头来,看到民兵营长赵柱子光着膀子,一件旧军装搭在肩膀上,骑着一辆没有链盒泥挡和车撒的自行车,犹如被扒光羽毛的老母鸡一样停在院门口,没头没脑甩来一句话:“宏伟,接兵的要来了,当兵去不去?”

刘宏伟立马支愣起耳朵:“柱子哥,每年不是秋后来吗,今年这么早,哪儿的部队?”

“听说是万岁军部队,要执行特殊任务。去不去吧,要去等我通知。你走了我省心,省的你在家偷鸡摸狗变坏。”说完,挺一挺西瓜肚子,那辆光秃秃的自行车开始吱吱哇哇痛苦的喊叫,不情愿的驮着他走了。

“我刚毕业回家,要当个自由自在的农民,你就撵我当兵走,老子偏不去。当兵几年退伍回家,还不是一样当农民,纯粹是脱裤子放屁,瞎折腾。”他对着赵柱子又粗又短的身影喊了一句:“我不去,谁想去你找谁去。”

刘宏伟的娘张大妮从厨房冲出来,手上还粘着面。气冲冲的指着刘宏伟说:“这么大的事儿,你自己就做主了?你说,你不上学在家能干啥?要不你当兵去,别当个四六不成才的东西。”

“我就看不惯这些当官的人模狗样的孙子相,我就想在家种地当农民。”刘宏伟满不在乎。

“当农民也要能耐。犁地耙地你会吗?摇楼扬场你熟吗?”娘对儿子无知很生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不会慢慢学。”

“你就不是那块料。你当兵也行,出去看看世界。上学也行,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也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就是不能在家混。”

“我那儿也不去。这辈子就在家混了。”

接兵的说来就来了。

村里开始刷标语,贴大红字写的口号:“一人当兵,全家光荣。”“适龄青年服兵役是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村里大喇叭传来何支书公鸭似的声音:“明天符合当兵年龄的孩子,都到大队民兵营报名,都要来,不来骂死你个龟孙。”

刘宏伟站在院子里,听完何支书的广播通知,对大爷说:“我要当兵去。”

刘麦囤抽着没把儿的芒果烟,没有吭声,刘宏伟走了。

他到三斗家:“走,跟我报名当兵去。”很有把握的神情,好像他说了算。

三斗说:“我去是凑热闹,肯定去不成。”

“咱们公社12个名额,一个大队怎么也分一个,试一试,说不定就能走,”

“好吧。”三斗受到鼓励,放下手里的铁锹,出了门儿。“自己走不了,陪哥们儿走一遭,权当做个好人。”

报名的时候,赵柱子看到刘宏伟,脸马上变成十月的连阴天,不见一丝光线。

“你不是哭着喊着不去吗,我也没有请你,来干嘛?”赵竹子一副死了爹的口气,孝子的脸色。抽着彩蝶烟,海豚一样的厚嘴唇里不停的吐着袅袅烟雾。

刘宏伟笑道:“开个玩笑,柱子哥,别当真。你放心,我当了兵,给你弄一套绿的卡军装。看你身上这一件的确良,估计穿了十年了?”

赵竹子马上晴天了:“是啊,还是我大舅哥给我的二手货。日他妹,新的给了他大舅哥。你不能骗我啊。”

“骗你是小舅子。”

赵柱子是那种给好处就敢叫你爹的人,他二杆子劲儿全大队有名,关于他的笑话很多。十六岁那年,爹娘给他定亲买彩礼盖房子,到了春节没钱买肉。大年三十赵柱子不干了:

“过年没肉吃,日子没法过。你们不让我吃肉,我把锅砸了,谁也别想过好。”

“钱给你订婚花完了,家里没有钱买肉。你浑蛋玩意儿,你敢砸锅我找媒人退亲。”

“你敢把亲退了,我就把家里的房子一把火给点了。”

赵柱子到院里找了一块半截砖头,冲进厨房把锅砸了个大窟窿。赵孬货一看急了眼,站大街上高声喊着骂着去女方家退亲,村里男女老少谁也劝不下,拉不住。恰巧何支书路过,上来给赵柱子一个耳光,打的是嘴和鼻子流血。这一巴掌把赵柱子打懵了,竟然悄悄的到一边只顾擦鼻子抹眼泪了。何支书指着赵孬货的鼻子大骂一通,赵孬货蹲在院里一声不吭,何支书一巴掌把爷俩全部拿下。赵柱子砸锅的事儿传开了,女方听到消息后嫌他是个半吊子,便退了亲。赵柱子年过三十,成了大龄光棍,何支书让老婆把自己的一个远门表妹黑妮儿介绍给他,又提拔他当了民兵连长,赵柱子算是被何支书彻底拿下,多年来死心塌地的跟着何支书。

征兵目测是在公社大院子里。刘宏伟和三斗进去,看到和他一样前来参加目测的人,蚂蚁搬家一般往政府大院里钻。都是一茬人,很多是初中小学的同学,刘宏伟不停的和熟人打招呼。

三斗说:“宏伟哥,我看这兵我们当不上,这些人魔症一样往前拱,把脑袋都挤破了,还能轮到我们?”

刘宏伟很有把握:“这事儿不一定。下雹子不打伞,运气再不好,也有一颗砸在我们头上。眼下关键是要报名,跟着往前走就行。我们转身回家,真是没有一点希望。”

三斗信服的点点头。

大院里站满了人,每个大队报名的坯子们聚拢一块儿,按顺序轮流参加目测遴选。

目测很简单,每个大队一拨,围着走一个圆,接兵干部和乡武装部长站在中间,看你走路的姿势,个头,胖瘦,大致筛选一遍。

接兵的黄排长和公社武装部的李部长,站在圆圈的中央,看那些不断绕圈的年轻人。看到这场景,刘宏伟想到每年生产队麦收的时候,大爷赶着骡子驴和石磙,给生产队碾麦子的镜像。

黄排长名宗平,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很帅很威武。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穿着草绿色四个兜的干部服,脚上蹬着照出人影的黑皮鞋,让那些满院子的年轻人双眼不离左右,头脑中生出诸多迷人的幻想。

“这个扁平足,不行。”黄宗平指着一个人比三斗还要黑瘦的人说。李部长和一个干部赶紧在登记表上画叉,从人圈中把人剔出来。

“那人腿受过伤,有毛病。”黄宗平指着另一个高个说。那些被剔出来的人,很失望的走了,一些继续走圈的人兴奋的直蹦直跳,嘴里不停的嚷嚷。

刘宏伟对三斗嘀咕:“他娘的黄排长,真是火眼金睛,这么远能看出脚腿有毛病,他不是少林寺的和尚就是五台山的老道,要么就是南阳的诸葛亮,这么准,真神了。”

何松堵凑了过来,他是刘宏伟的初中同学。“我也纳闷,他这么远咋能看出来人家腿有没有毛病。”

三斗说:“这跟我赶驴和牛犁地一样,多了,就有经验了。这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习惯而已。”

李宏伟说:“我现在是农民,锄地扬场我都不会。”刘宏伟想起了昨天晌午锄地的事儿,感到很憋气儿。这口气儿让他一直憋在心里,以后多年还是揭不掉的疤瘌。

三斗说:“我的腿夜里老抽筋,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来?”

“不要说抽筋,就是你昨晚跑马他也能看出来。”刘宏伟笑道。三斗下意识的捂住裤裆,满脸通红,刘宏伟和何松堵嗤嗤笑红了脸。

轮到何庄村的应征人员上场,三十多个人走了起来。不到两分钟,三斗第一个被黄宗平剔了出来:“那个矮个,你出来。”

三斗磨磨蹭蹭从队伍中走了出来,来到黄宗平身边。想辩解,可是又不敢说话,傻愣愣的站在那里。

“你是柴鸡吃的多了,还是忘长个儿了,这么瘦?”其实,三斗和黄排长个头身材差不多。

三斗憨笑傻笑,不敢说话。

“回家多吃点饭,再长几公分,明年报名吧。”黄宗平很潇洒的挥挥手,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气度,示意三斗走开。三斗扣着指甲,依然憨笑傻笑,站在哪里没动。

刘宏伟看到这个场景,心里发毛,整个心都悬了上来,大脑一片空白。心里不断嘀咕:“完了,这下全完了。”他看到三斗那么贱笑,手脚开始很别扭的摆动,脚下走在云层淤泥地上一样,整个身体漂浮,严重变形。

“那个小子,你过来。”黄宗平指着刘宏伟喝道。

刘宏伟掉了魂魄一般,摇摇晃晃走到圆圈中央,和三斗站在一起。

“是不是腿脚磕碰了,还是以前老毛病复发?”

黄宗平对待他的口气和三斗不一样,村里邻居大哥对小弟一样,不亲不疏,不热不凉,这样的态度让三斗嫉妒,居然不笑了,傻呆呆的看着刘宏伟。

“啥都没有,就是有点紧张。”刘宏伟松了一口气,话语里还有刚才的惧怕和恐慌的分子细胞,说出来依然有点结巴。

“我劝你一句,小伙子。我们这是执行特种任务的部队,身体素质要求很严。身体有毛病,干脆放弃,下一步还要体检,比这儿严格多了。”

旁边的武装李部长看了刘宏伟一样。很轻蔑的口气:”叫啥?”

“刘宏伟。”

然后,胖胖的李部长就在他手里的花名册上仔细查了一遍,打了个很大的叉号。刘宏伟看到李部长的动作和神态,心里顿时凉了透:“海选都没过,他奶奶的,太霉气了。”

刘宏伟不想走,他想给黄宗平解释一下,看能不能通融。黄宗平顾不上,不看他,他在不停的剔人。李部长哄苍蝇一样:“你们俩赶紧走开,在这儿磨蹭啥,回家锄地去。我说句实话,再磨蹭也没**用。”

刘宏伟和三斗像是迟到挨罚的学生,慢腾腾走出公社大院。

“完蛋了,当兵也当不成了,真要在家种地一辈子了。”刘宏伟说。

“我和高个比,身材不高,可是符合部队征兵要求,为啥把我剔出来?”三斗有点不服气。

“今天比你个儿高想当兵的那么多人,你和他们比,就是马群里的驴。人家接兵的干部要挑身材好文化高的好苗子,你肯定被刷。我不一样,论个头,论人才,都不该被淘汰,都是受你的影响。”

“是不是没给大队干部送礼,他们早有安排?”三斗故意叉开话题,他怕刘宏伟下面要骂他。

“有这个原因。那些大队干部早把名额内定了,不是他们的亲戚就是邻居,我们当个绿叶陪衬一下。”刘宏伟想了一下,豁然开朗。

“那怎么办,我们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

刘宏伟道。“要是有人跟接兵的黄排长垫个话,绝对能行。”

“武装部李部长肯定能说上,可我们找谁跟李部长求情?”三斗这么说,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刘宏伟看着那些垂头丧气或者满身激情的应征人员,心里有点儿不服气。“干嘛拿我的老冤头,非把我给踢出来,回去找他们讲理去。”

三斗有点胆怯:“公社干部可牛逼了,咱还是不去惹麻烦,回家算了。”

“回家,当兵怎么办?赵柱子那套的卡军装你给我出。不行,我就找他们说说理,又不是找茬生气。”

三斗嘟嘟囔囔,不情愿的跟着回去了。

李部长和黄宗平正在对着几张花名册指指点点,好像实在统计人数。李部长两手拿着钢笔花名册笔记本军帽,手里还有一颗正在飘摇着袅袅白眼的烟卷,忙的头上大汗不断。刘宏伟走过去,嚷道:“李部长,我想当兵。”

李部长正忙,看了一眼:“当兵?谁让你找我。”今天人多,他已经忘记刚才的事儿了。

“没有谁,我就是想当兵,可是被你们刷下来了。”刘宏伟一脸无奈和苦笑。这一笑,算是露出了原形。那些大队干部或者公社干部的孩子,才不会这样的贱笑。一个个嘴上抹了蜜一样甜,和李部长亮身份,套近乎,攀亲戚,耍无赖,绝对没有刘宏伟这样无助的表情。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是何庄大队的,因为身体不合格被刷下来了。你们别墨迹了,身体不行回家种地,或者出去打工什么的。不当兵也饿不死人,赶紧回家去吧。”

刘宏伟凑上去,怯生生的辩解:“我身体没有毛病,刚才是太紧张。我要保家卫国,我要去边疆为祖国站岗放哨。”

黄宗平看看刘宏伟,没有吭声。

李部长拿着几张花名册,抖着说:“你看看,我们公社12个指标,现在身体条件优秀的有300多人。全县的指标都给我们也不够。再说,谁有馒头不吃,非要挑你这个杂面窝窝头啃。有马不骑,非骑你这头瘦驴。我劝你们不要在这儿耍赖,赶紧回家,找何支书去。你们大队一个指标,他说了算。”

刘宏伟道:“你总得先让我过了目测关,我才能回去找支书。”

黄宗平看了李部长一眼:“给他们个机会,反正选择余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