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连队开始擦枪擦炮,准备入库存放。这是条令条例规定,部队在外长期执行任务,首先把枪炮上油保养好,入库保存。过了几天,骞如芳带着司机班几个人,把三辆大卡车开进连队,一阵忙活,人员物质有序蹬车,驱车去了白洋淀边师部农场。

农场场部在周村铺旁边,说是大院,其实是一个红砖砌的围墙,里面三排六栋红砖红瓦的平房,远看是一个大队部。连队进来时,有个连队两天前离开农场。连队住在最后边一排房子。屋里空荡荡,地上胡乱丢下稻草帘子和破鞋烂袜子,院子里是解放车碾压后的泥泞。连队下车分了工:一排打扫卫生,二排收拾宿舍,三排开始安装铁床,帮炊事班收拾厨房厨具。

人多力量大,又是正规部队。不到半天,收拾的整整齐齐,像个连队宿舍了。指导员到前排农场部领受任务,回来在点名的时候宣布:“明天的任务,到地里育秧苗。”

老兵们听后不吭声,只有这些新兵对育秧苗没有什么感觉,依然嘻嘻呵呵的的说笑。

黄宗平对大家说:“不要闹了,赶紧回去准备工具。”

刘宏伟和那些山西甘肃兵一样,对育秧苗没有直观感受。在兰封县,风沙盐碱地多,种的都是小麦玉米红薯之类旱地农作物,从来没有看到水稻长什么样,更不要提种稻子割稻子这类农活儿了。只有南方兵干过,知道秧苗是个让人感到没有快意的活儿。

冀中大地的三月,依然还是早春。夜里温度在零下10度左右,白天最高5度c。兵们拿着铁锹来到稻田,寒风中哆哆嗦嗦的站着。刘宏伟第一次来到叫农场的天地,才明白什么叫天高地阔。老家一块农田只有二三十亩大小,分产到户后田地只有几亩。而农场一块天地几百上千亩,一眼望不到头。清晨阳光初照,雾蒙蒙的,远处与晨曦接壤,天与地连接在一起。

农场一个小个子技术员跟在连队后面,提出稻田平整的标准:“长宽标准一样,要求横平竖直,有楞有角,前看后看左看有看都是一条线。”

这块育苗畦,到处是水,一坑连一坑,不知道的人以为走进了沼泽地。远处的水上面一层新结的冰,朝霞把它们染成了血一样的红,地面如摆满了一潭潭的红色冰淇淋。

黄宗平站在本班地块前,想试一试土地的硬度。一只脚站在垄沟上,用另一只脚踩一踩,一不留神,一只脚瞬间陷入稀泥,半截腿筷子插粥一样,杵了进去,整个人支撑不稳,差点趴到泥水里。

那位被兵们后来称作“恨天高”的吕技术员坏笑:“这块地一直都是沼泽一样的泥水地,从没有干过。为了育苗的需要,前几天农场又放了一次水,把稻田弄成了烂泥塘。你们得用三条腿才能站稳。”

任务很快分完,每个班一个育苗畦,按照长宽数量,正好是一亩二分地。

各班排到了自己的育苗畦前,犹豫不决的互相看着。老兵们不想下去,新兵们不知道怎么干。老兵们开始墨迹排长:“这天太冷,还有冰碴,咋干哪,别把人冻坏了。”

“不行到中午天热的时候,气温也上来了,再干不迟。”

连德顺、陈小斌和新来的三排长申国庆也在犹豫,等着指导员态度。谁不知道天冷地凉,冰碴里干活儿遭罪难受。三排长申国庆是连队的老兵,知道这滋味不好受。那两位学生官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活儿,和其他新兵一样。

三排长先后来到指导员前面,将情况如实反应给连队领导。

指导员说:“农场分给的任务,一周时间,将这80亩的育苗畦完成。你们说咋办?”

几个排长站在那里没动,旁边的兵们大气儿不敢出,半句话不敢讲,姿势各异,默默站着。但他们总有一只耳朵认真听着几个干部这边的动静。一个人的咳嗽都会让人紧张一下。

看看这个场景,指导员也不会说话,一屁股坐到稻田边上的垄沟上,一边脱鞋和袜子,一边对旁边通信员说:“你带酒没有,给我来一口。”

他把军裤褊在膝盖上,接过通讯员递来的酒瓶,喝了一口,然后用倒手里一些,在两个腿上来回搓了几遍。把水壶还给通信员,拿起铁锹跳进泥水里。“呵,真他娘的凉。”

他对连队喊:“你们班排长到连部去,喝口酒。特备是新兵,要用酒给他们搓一搓腿,别被冷水把腿给激坏了。”

看到指导员跳下去,连队排长班长们谁也不说话,赶快回到班排里。这个时候不用讲大道理,一个干部骨干应该做的是,相互争着跳下泥水。

“大家注意,泥地里泥鳅特别多,一会儿水一混就被呛出来,多逮些回去炒着吃,大补啊。”吕技术员站在地头垄沟上高喊。

“你千万不要下来,老吕。”指导员看吕技术员站在边上肯热闹,有意逗他玩。

“我下去咋啦?”

“就你哪恨天高的个头,站在这里泥水没腰。一不小心,泥鳅会钻进你的肛门里。”

索继海和几个老兵在旁边起哄,发泄心中的恶意:“吕技术员,泥鳅是大补,可你下面吃补啥?”

“小心别让泥鳅拱到你老婆的黑龙潭里。”

兵们恶狠狠的笑,把胸中的怨气排泄到空气里,身上舒服了很多。

黄宗平在家干过这活儿,很不在意的跳了下去。刘宏伟不敢怠慢,在垄沟上跑了几圈,拍打几下腿肚,也跳了下去。连部有酒,那是通信员给指导员准备的,班排的骨干和兵们,谁也不好意思要来喝。泥水真凉,盛夏阳光下吃冰棍的感觉,脚一踏进泥水,感到整个腿像万千钢针尖扎腿里,一股冷意“嗖”地一下钻进血管,窜上头皮,头发都树了起来。喝杯水的功夫,两条腿麻木了。

地头的垄沟上,还有三个人没有跳进泥水里。两个是连队管不了的老病号,不管是身体有病还是思想有病,一年四季几乎不参加工作。压床板,泡病号,他们不想入党,也不想立功,只想混到年底复员回家,连队干部和班排长们懒得说他们,管他们,让他们好自为之。

还有一个人非常显眼,他就是韩振山。别人都在着手准备下去,他双手掏着裤兜,来回转悠,左右晃荡,就是不下来。

黄班长已经看到全连都在有意无意的看着韩振山,悄悄走到地头对韩振山说:“小韩,快点下来,全连都在看着。”

韩振山说:“班长,太冷了,我下去要冻死啊。”

“指导员带头下来了,你不下来,好意思吗?人都是肉长的,都不怕死,就你怕死。在战场上你属于怯阵,要枪毙你。”

韩振山也在做着激烈的斗争,不下去吧,全连都在看着,一百多双眼睛看着一个人,真是犹豫万千钢针扎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下去吧,知道这泥水里干活儿肯定不会好受。长这么大,洗脸都是用温水,现在要跳进还有冰碴的泥水里干活儿,真是难以接受。

黄宗平急了眼:“韩振山,你他妈的在边上摸逼蹭痒干啥,快下来干活儿。”

韩振山一听班长骂人了,感到没有了退路,情急之中喊道:“班长,我是关节炎,没有办法下水。”

班长听到韩振山说关节炎,也没了词。人家有病,你不能硬让人家下水。要是逼着人家下水,出了事儿谁负起这个责任。指导员听了韩振山的说话,走到垄沟上,说:“你们三个回去帮厨去吧,别忘了给大家烧点姜汤喝。”

三个人唯恐走晚出人命,转身快速走了。

稻田的兵们好像没有看到一样,依然是有说有笑的干着。

经过一个星期的苦干,育苗畦平整好了,撒上了稻种,盖上了薄膜。再看这些兵们的腿,成了哥窑一般,从哪些弯弯曲曲的裂纹上往外渗血。

韩振山的事儿经过几天的发酵,在连队反响越来越大,成了连队饭前饭后议论的中心话题。老兵直言不讳:“什么**兵,平时稀里糊涂,整天在班排里来回串,不干一点实事,就凭着两片子嘴在耍,这种人能是啥好兵。”

“这点苦这点难都不敢上,到了战场还不是贪生怕死的耸包软单一个,连队对这种兵进行重点帮助教育,此风不可长,要坚决刹住。”

“城市兵,都是一个熊样。别看平时人模狗样,一到关键点,准掉链子。”

黄班长压力最大,毕竟是自己班的兵,又是副班长。以前不管训练还是生产施工,一班从没有出过这样丢人现眼的人和事儿。黄宗平几次私下询问韩振山的几个山西老乡:“你们几个给我说个实话,小韩有没有关节炎?”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嬉笑着回答说不知道。班长说:“你们是老乡,一个车皮拉过来的,有没有病还能不知道。”

五班的葛红兵说:“我们只是一个地区的,他在大同市,我们在农村,以前互相也不认识,更不了解。这关节炎也不是长瘤子瘊子,一眼能看到,我们也不是医生,看不出来。”

黄宗平问不出真情来,对刘宏伟说:“你想一想办法,看看韩振山到底有没有关节炎,一定要弄出个明白来,要不然,我们班在连队永远抬不起头来。”

刘宏伟道:“葛红兵这小子太滑头,你问不出想要的话。我还是找朱瑞明和伍超吧,这两个人实诚,耿直,有话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