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虞丘进,我去拜访了一位李姓富户。

李家并非句章本地人,但因为在句章县任过十余年的户曹,早就举家从家乡迁到了句章。除了长子在会稽为吏之外,不爱功名的次子借助父亲在句章官场、民间的声望,弃文而从商,因此也积了许多家财。

李字虽不是本城的首富,但因为他家曾在赈助难民时出过一分力,所以我选择了首先去拜访他家。一则希望他能再次顾全大局出资助军;二则也想通过他来了解句章平民、富户对整个时局的看法。

李家对我们招待非常周到。

李户曹聊起闲情逸事时倒是谈笑风声,但是话题一转到筹饷的事上,他就开始支支唔唔、面露难色。他说他们家出些钱倒问题不大,但是这件事光他们家来办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他给我们出招,让我们去找一户姓陈的。说这一家虽然并非句章的首富,看起来也平常得很,但却能够令句章的富户唯其马首是瞻。只要说服了他出面,筹饷肯定不会有问题。

李户曹本人虽然也可以出面,那些富户念他在任上时对他们有过照顾,自然会给他一些面子,但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李户曹究竟是后来迁居句章的。这样的事情,还是请当地人来做比较好。李户曹表示愿意为我们从中斡旋。

虽然此行的目的没有达到,但是我们也觉得这一趟并没有白跑。首先,李户曹主动请缨为我们居中协调,这比我们自己上门要钱要好得多;另外,我们也知道了做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所在。因此,我跟虞丘进就不再走访计划中的下一家,而是直接回府。

几天后,李户曹果然亲自登门拜访。

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顺利得多。那户姓陈的听了李户曹的说明,马上就拜访了当地的几个主要富户。最初那些富户并不想为守军出饷,认为虽然守军守卫的是他们的家乡,但守土之士只要有命令,就得征战沙场,不容他们挑三拣四。

后来在李户曹和陈姓富户用孙恩屠城来威逼,用朝廷赐予职位爵位来利诱的情况下,终于同意援饷。最终大家一致商定,每个月上缴供一千士兵的军饷到军库来。将来平定孙恩之乱后由朝廷返还军饷的事情,则由陈氏、李户曹和我刘裕三方担保。

于是,由李户曹作东在家里设了宴,请我、陈氏、出资的富户参加。当堂把契约一签,关于军饷的燃眉之急就算是解决了。

不过,从李户曹家返回军营的路上,我却是心事重重。

这份契约的签订,可以保障句章守兵的军饷,使他们能够全力地守卫句章全境。但是这个契约的归还保证却是极其缥缈的。孙恩平定之后,我能拿着这个契约去向朝廷请发欠饷么?连刘牢之这样身居高位的人都请不来欠饷,而靠抢夺平定军心,我从哪里去筹起?

不过,事情都有轻重缓急。与份量轻的事物比,自然是先处理份量重的事物优先;而份量重的事物与时间要求紧的事物相比,自然还是处理急事优先。燃眉之急先解决了,再去想办法解决股背的藓芥之疾。

虞丘进也明白我的心意,所以两人一路无话。

告辞虞丘进之后,我并没有回屋,而是登上了寨墙,也即新建的小溪城的翁城。巡视一圈之后,我坐在城楼前,看着天上皎洁的满月。眼神迷离处,仿佛是夫人和女儿的脸。

句章离京口近千里。虽然我也曾离家更远,但却未曾离家更久。

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置身于自己所熟悉的环境之外。用了许多时日去熟悉它,以便使自己不必再饱受思乡之苦。而当不经意间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时,会蓦然发现再熟悉、再习惯的环境都是难以适应的。而在此时,便会生出一股绝望般的孤寂感来,甚而会悲从中来,令自己情不自禁。

因为战争,我才有了建功立业的良机;然而也正是因为战争,才使得我受此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之苦。

“刘司马,夜深了。巡防的事请交给我等。您回府歇着吧。”一个什长走过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嗯。你们巡防要多加小心。有事及时报告。”我嘱咐了一句。

“是。”

我从台阶走下城楼,看到一个守门的士兵身着单衣站在那里瑟瑟发抖。我把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嘱咐说:“虽然天气暧了,但也要注意春寒。”拍拍他的肩,不等他说话,我就转身走了。

走不多时,倒到了我住的宅院,但是我却没有进门,而是一直沿着山道往南走去。

我走到一处崖边,背靠着一块巨石立着。山寨里不时吹来一阵寒风,可是我的心里却因为等待而暧暧的。

我舒展一下胳膊,长吸了一口气。山寨中的空气寒意十足,但是我却非常需要这样的寒气,否则我胸中的那团火会将我烧焦的。

对面山中的灯火在夜里升起的雾霭中忽明忽灭,恰似一双欲眠而未眠的惺忪睡眼。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响,我转过身来,一个弱小的身影已来到我面前。

我冲那身影打了个招呼:“你来啦?”

“嗯。”

“天还有些寒。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来人正是苋尔。却见她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裙。到底是什么颜色,看得并不真切,但能够看得出裙的质地并不厚实。

我走近她,借着月光细细打量。只见她的装扮与上次在这里见到时迥然不同。

她的头发像寻常的村姑一般,简单的用一只头绳系住,长发从头顶一直泻到腰间。发丝笼罩在一片银光之中,从我立的角度望过去,平添一番圣洁之像。头上只插着一支簪子。借着月光,看到她的脸上轻施淡妆,看得出稍许扑了些粉,为的是掩盖那尚未褪尽的疲惫和憔悴。含笑的眼神透出贯有的灵气,嘴唇已显出往日的红润来。

看来,她今天穿得这样少,倒不是不晓得外面天寒,而是为了见我而特意挑的一件合身的衣裳。我不禁大为心疼。

“如此冷的天,你……唉。”我说着拉起她的手,凉凉的,旋即把她的手放在我发烧的脸上。她的手一触及我的脸,顿时如同惊了一下似的,身体抖了抖。

上次在这里见她时,将她搂在了怀里。那时的她只顾着情绪激昂地伏在我怀里哭。这一次她恢复了理智,连手被我抓住也不禁平添一副羞涩来。

刚才在寨门处把自己的披风给了一个士兵,这时候见到苋尔身着单薄,却又没有衣服给她穿。只好拉着她的手到了一处背风的地方,靠着大树并肩坐下。我犹豫了一下,把手从她的肩头探过去,把她往回搂。

她的身体靠过来,却是抖得厉害。

“你……冷么?”我问。山里虽然有些寒意,但也似乎并不重。

她摇摇头道:“不冷。”

“你身子在发抖。”

“是吗?可是我并不冷。”

身子在发抖,却又并不冷?这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若论为人处事、若论行军打仗,许多常人想不通的道理我都能参悟透。然而对于男女情事,我却是如同稚子一般,许多事情都理解不了。

少年时代,家里困苦,除了每日做些活计养家,除了胸中有一团恢复先祖辉煌的不切实际的热情外,并没有太多想法。尽管成人后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苟且了几年,但也仅限于飞鸡走狗、打架赌博那些寻常村里、阡陌的青壮后生们常做的事情。于情事却依然懵懂无知。

与夫人成亲,只是男大当婚的顺理成章的婚姻。对我而言,**之余,无非是家中多了一个人罢了。

尽管深爱且尊敬夫人,但是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还尘封着一段从未体验过的深情。以前听人说书讲到男女情事时,说到诸如“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岭,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此类的话语,总觉得我对夫人正是这样的情感。

第一次遇见苋尔时,只觉得苋尔美貌非凡。这样的美对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如同欣赏一处美景。看过也就罢了。而之后的两次与苋尔触膝而谈,却似乎将我心中的另一扇门启开。当我好奇地探头往门缝里瞟过一眼之后,再想关上门退后,已是欲罢不能的事。

由此,我才知道,原来那些说书人讲的故事、讲的情感,竟然与我理解的全然不同。

由此,我才知道,原来对一个女人的真实情感,与对继母、姨母的情感是截然不同的。

从寨南回到宅院的时候,夜已深了。这一夜在榻上辗转难眠、往复思念是我有所预料的。大概是临近破晓我才入眠。

次日天气很好,一片晴空万里。心情也同这绝好的天气一般。我喝了些粥,先上城巡视了一圈,然后回到军府里办事。

因为不再担忧军饷的问题,所以募兵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最初在军纪上,对于新兵常常会网开一面。现在既无后顾之忧,我就可以施展以前在京口的治军之能,从严治军。我认为,句章守军虽少,但假以训练,必然能一扫官军的暮气,成为像当年谢玄麾下的北府军那样的雄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