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本着为民、亲民的主旨思想,与儒家的治民、用民思想有着立场上的差异。诚然,对于民的重视程度,几乎所有的学派均有涉及,但真正以实际行动去推动民为天下先之理念的,仅有墨家而已。

其他学派之宗师在其一生中通常只有一个身份,孔子便是如此。无论高官厚禄时也罢、流离失所时也罢,孔子始终是一个学者。而墨子既是学者,也是工匠、手艺人、医者。墨子追求于求索,从而使得墨家学派涉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之各类知识。

墨家最为看重的是“天下”二字。这个“天下”不是天子、皇帝之天下,而是“天下黎民”之天下。以“天下”众生安危为己任。

以军事为例。军事本是攻城略地之术,而墨家的军事则有着对民生之反思。《孙子》所提倡的战争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墨子》所提倡的战争最高境界是“非攻”。二者的手段类似,而目的不同。

“不战”的前提是“屈人”,倘若对方不屈,那么便会采用伐谋、伐交、伐兵、攻城等手段,最终依然达到“屈人”的目的。“非攻”的前提后果,都以避免战争为原则。无论“屈人”的目的是否见效,尚能成就“非攻”。墨子与鲁班两人在楚国的决斗便是这种思想之体现。

追本溯源,墨子乃是一个朴素的思想家,希望权力阶层可以体谅人民的疾苦,希望战争不再。其主要思想,除了上述之“非攻”外,还有“兼爱”。这一点其实孔、老等诸家早已提倡,但真正去实施的学术宗师,似乎仅有墨子一位。

“兼爱”能使人以宽容、博大之心胸对待人、物。以墨子的原话而言,“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

当人们发现实施“兼爱”其实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后,国家、黎民便更乐于“惠及他人”。

夫人讲述完墨子之后,又吟诵了时人对墨子的评价:

“攻有是非,非攻则是非之论无存也;爱有独兼,兼爱则行莫大于此也。以己度人,则人之爱憎悉知也;以人度己,则己之是非尽详也。己利者,微利也;己爱者,小爱也。济他人之利,予他人之爱,何患不得益乎?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所虑者不可不察。”

“这样看来,墨子真是一位非比寻常的人!”我赞叹道,现在我对这位工匠业的先祖有了更深的认识。

夫人听我这么说,笑了。他说:“那我且讲一段他书中的内容与你听听罢。看看你是否中意。”

“好。”我答应一声,带着郑重其事的表情听她讲。

她打来书翻了翻,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书合上,放在桌上,款款道来:“‘亲士第一’。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

她顿了顿,接着解释说,“这篇亲士是说如何用人。建功立业,倘不善用人则会败亡。国家之重,在于重士、重贤。国君如果不尊敬、重用士、贤,则败亡立见。齐桓公、晋文公、越王勾践都曾流落他国。然而他们重用管仲、鲍叔牙,重用赵衰、狐堰、魏凖,重用范蠡、文种,终于重新得到国家,并称霸中原......”

我虽然翻过这本书,但对这几句毫无印象。现在听夫人讲来,远胜于我自己阅读。那一夜,我们谈到很晚才睡。

作为下级军官,军中事务繁多。但不论有多累、多辛苦,我都不介意。妻子捧书而读的样子、每晚的温存,都令我如痴如醉。我自小读书不多,所以对那些饱读诗书的人有一种天然地崇敬。每当与那些高谈阔论的人在一起,我甚而油然而生一种自卑心理。

我并不是不擅言辞,但是言辞也分三六九等。集市中那些卖菜的农妇、走家串户的媒婆们都擅长说话,但却令士人们敬而远之。即便是在军中,我也跟那些士族子弟有着一道天然的屏障。并不是身份的原因,而是因为我与他们没有共同的话题可讲。

我身边的那帮兄弟们,基本上可以说是酒肉之徒,其实我自己也是。和他们在一起,无论饮酒、吃肉、赌博之时多么开怀,事后总会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总觉得似乎先祖们立在天际向我俯视。他们望着我、保持着沉默。而正是那种沉默令我如坐针毡。

先帝刘邦贫困不堪,得意之时也不过一介亭长。我虽然头顶上有无数的将军、校尉,但是至少还能管上百来人,其中包括一些士族子弟,尽管他们后来也跟我们一样变得酒肉。

另一位先帝刘备与我从军前的职业一样,以编织为生,得意之时也不过是认识了两个酒肉兄弟。然而他们能趁乱世而取天下或独霸一方。这样看来,我们刘氏的血液里渗透着不屈的力量。这股力量时时在我的身体里蠢蠢欲动。

当然,最初从军的目的只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也是为了不要整日瞎混而误了青春。家有继母和两个未成年的兄弟,举业维艰。尽管我的军阶低,没有俸实禄,但是军饷养活一家人已不成问题。在二弟成年后,甚至还可以资助幼弟求学。养家已不是问题,但是我的一生不应当安于现状,也不应当浑浑噩噩。

我明白,无数人都胸有大志,无数人也有着比我更高的才能。然而,那些人却终于在平淡的生活中磨灭了志向,终究沉寂于无奈、无聊、无趣的生活中。到年老体弱之时,即便连回忆也脱离不开家长里短的俗事。

夫人臧爱亲娶过门之后,她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更是令我即将覆灭的志向又燃起熊熊烈火。

在她的讲述中,以前听书、听故事所听不到的古人之高风亮节、古代将军之谋略、为人处事之种种智慧,令我豁然开朗。尤其是她将与我有着相同血缘的刘邦、刘秀、刘备们的经历串成完整的故事,令我心潮彭湃。

先祖们从贫苦、困顿中脱颖而出,我为何不可?我有着不亚于常人的智慧、我有着不亚于常人的弓马骑射之技、更重要的是我有着不亚于常人的志向。

那以后,我就常常和夫人探讨古人的征战。因为三弟道规成人之后也痴迷于此,所以常常是我们三人在家一起研究。我对于那些以少胜多、以精胜强的战例尤其心仪。

伍子胥、孙子数月攻破强楚、乐毅连下齐国七十余城、刘秀昆阳之战以数千兵破敌数万、官渡、赤壁,乃至淮淝等等,时常在眼前、耳旁萦绕。

想着这些战争,想着夫人温柔而带着微笑的解释。我突然想起了商朝时期的一位女将军妇好。妇好作为皇后,并不贪图安逸,却屡屡作为元师亲自领兵杀敌,为夫君打下了大片江山。正因为妇好的战功,才使得临近分崩离析的商朝得以统一,并形成商帝一统天下、八百诸侯辐凑的局面。

我的这位夫人,讲起军事战例来,并不亚于我军中的那些将领们。如果是夫人能够领军出战,与古之妇好必然有一比。

也许夫人因为功大,而成为领军一方的将军。自己无功而成为她手下的战将、校尉,甚至亲兵。每想到这里,我通常会觉得可笑。

妇人可以入军为将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自汉代奠定妇人的礼仪之后,妇人便只能做女红、处理家里的细微小事。大事、要事、尤其是军事、政事,便是绝不可能让妇人插手的。甚至连汉朝、晋国的法律也明令严禁妇人参军、参政。

那段时间,我饱听群书,视界大开。不过,我喜好的仍旧是军事、谋略、政治方面,对于诗歌曲赋那些毫无意义的文章,并不感兴趣。最初夫人也跟我讲过一些诗赋,但见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以后就不再讲了。

有一次刚要出门,母亲轻声唤我进她的房。我刚进屋,母亲便笑着对我说:“你夫妻二人,处得还好?”

“挺好的。”我回答完,脸有些红。

“你们好像每天很晚才睡啊。”

听到母亲问这一句,我脸更红了。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我的生母。尽管她对待我如生母一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谈论私房中事,还是有些难为情。我支支唔唔了半天,才说:“爱亲在给我讲她看的书呢。”

“哦。”母亲脸上的笑意消退了。她叹了一口气说:“这只怪我和你父亲,家里没有余财,让你们兄弟没能好好念书。怜儿和规儿倒还上过几年学堂,你却一年书都没有读过。我,实在是......”

我忙打断母亲的话,说:“可是母亲为我找了一个好媳妇。爱亲每天教我一些书里的东西。这不就相当于补回幼年的缺失了吗。爱亲也是您费尽功夫为我找的妻子。幼时不懂事,能上学也未必会认真去学。我现在也想学、爱亲教得比先生还好,这岂不更好?”

母亲的表情稍稍开朗了一些。笑了笑,说:“你快去营里吧,别误了操练。”

我笑着答应了一声,飞快地冲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