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孙恩如不早灭，将来为害必然不浅。

雁行阵的演练只用了大半个时辰。时间显然是不够的。在北府军中，任何一个阵形要演练数月方可练熟。不过，我认为在丹徒这半个时辰的演练，已经足以迎敌了。

寻常演练阵法之所以需要数月，是因为士兵们没有紧迫感。一次练不成，还可来日再练；来日练不成，还可下个月再练。

现在却全然不同。

如今的形势是：军民撤离丹徒城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而孙恩一旦破城则有屠城的威胁。

每一位将士都明白，这是存亡之战。

每一个号令、每一个行动，都关系到所有士兵、所有百姓的生死。

人的一生能遭逢多少次一刻决定一生的时机呢？

假如我们的一生中仅有一次的话，那么这一次就在今日，就在此时。

这大半个时辰所换来的，极有可能是一生的时间与生命。谁能不尽心、谁能不仔细、谁又能不努力？

也许再练一练，哪怕是一刻，也能令将士们对于阵形更加娴熟，但我知道我们时间不多了。此刻战士们最需要的，是休息。我也是。

我不知睡了多久。当我被卫士从假寐中唤醒时，恍然以为已经睡了数天之久。

那个卫兵对我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贼兵看似要攻城了。”

我站起来，向他笑笑，拍了拍他的胸脯说：“打仗之前，谁都会胆怯的。真正打起来之后，就不会害怕了。”

那士兵咧了咧嘴，脸上呈现出一幅笑容。笑得很难看。

我走出城楼，到城垛边仔细察看了一番之后，对于对抗敌兵更加有信心了。贼军虽然乘船而来，但是上岸之后一直在排练阵法，空耗了体力。我军虽然长途奔波，但是饱餐之后一直在城内休整，体力有了复原。况且，敢死队中的大部分是丹徒的守军，体力非常好。

我没有惊动敢死队，而只是把守城的要旨向各个军官重申一次后，依然回城楼去休息。不过这次我没有入睡，而是在脑中反复演绎着阵法，以求万无一失。

我是这个阵的首领，一旦我领导失误，那么损失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生命，而是整个敢死队所有人的生命。而且不仅仅只是损失了敢死队以及丹徒军民的生命，甚至于丹徒失守后贼兵便可以**重镇京口、首都建康。说得严重一些，整个大晋国的安危在此一举。一定要慎之又慎！

城下进攻的战鼓已经擂了起来，城上的防守的战鼓也呼应着擂起来。从城楼里清晰地听到孟怀玉指挥士兵守城的高亢声音从震耳欲聋地喊杀声中穿透出来——攻守战已经开始了。

我不放心地起身站到了城楼门口，望着士兵们守城。只希望城头的士兵能抵挡住贼兵先锋的进攻。待到敌我双方战争进入白热化，大家精力全集中于攻守城之时，才是我们出手的良机。

虽然城下喊杀之声如滔天巨浪，一阵一阵、一波一波地袭来，震天吼地、惊天动地，但城上的防守却无丝毫懈怠。我不禁对孟怀玉这员丹徒守将另眼相看：他的沉着与冷静较之虞丘进、孙季高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只不过把守城之法口述过几遍，他就能在守城战中娴熟应用。

城上有孟怀玉，再加上孙季高的协助，第一波攻击应该无碍。

此时，初入城时看到的惶恐之色已然不见踪影。

人的恐惧通常是这样。在危险到来之前的那一刻，恐惧会达到最高点。一旦人承受住那一刻的袭击，恐惧就会如败兵一样一溃千里，克制了恐惧的人也突然变得置死于度外，胆气渐生。处于战场中的战士也是如此，一旦开战而无路可退时，就会精神百倍，奋勇争先。

眼下我看到的，正是这种状态。

也许是孙恩历经数十战，自己对战争有着更高的领悟，也许是经由旁人指点，此刻的孙恩明显较之以往更谙战事了。这次不再像以往那样让贼兵一拥而上的攻城，而是将攻城士兵分为几队。在城外所摆的五个方阵，正是为了车轮战而用的。目前是前阵在攻城，另外四个阵在观战。这样的情形确实令人担心。

这就像是海潮一般。如果袭来的是一个巨浪，那么所有人就会对之异常警觉，人人都明白只要顶住了这个浪峰，就会安然无事。但假如海潮一波一波、一阵一阵地袭来，人们的警觉度就会降低。

那不断上升的潮水会渐渐侵袭，而最终将整个沙滩甚至堤坝没入其中。用战争来说明，这就是所谓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攻方是如此，对守方亦如此。

大半个时辰之后，城楼上的士兵渐显疲态，而以左阵代替前阵继续攻击的敌方的攻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像。我们本就毫无军事优势可言，此时显然不能倚赖正战，而需要借助奇战。

我走到孟怀玉身边，提醒他说：“千万不可懈怠。”

他点点头说：“德舆兄此前交待过，持续攻击是最需提高警惕的。我必会督促各处小心提防。”

“如此便好。我准备下城了。”

孟怀玉跟着我进了城楼，亲手帮我穿好了盔甲。然后郑重其事地向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务必小心！等着你回来！”

“嗯。”我还了礼之后，握起却月刀，走出了城楼。

下城前我最后望了一眼城下：远处的敌人如平静的湖面一般，近处的敌人却如浙江之潮汹涌澎湃，连续不绝。一浪一浪地似乎要将这小小的丹徒城全然淹没。

当我走到城下时，三百死士已经全部装束好，各持枪戟与弓弩，排好阵形，在城门内的空地上形成三个巨大的三角形。

我走到两个副将面前，拍了拍他们的肩，好好勉励了一番。这两个副分别带领左右两个阵。我则带领中阵。中阵那个三角形最前面的位置空了出来。这正是我的位置。

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望了望敢死队中的所有将士，将手里的刀一扬，大吼一声：“杀！”

“杀！杀！！杀！！！”所有的士兵都扬起了手里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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