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似乎对觐见的每一个将领的功绩都了然于胸。他每念一个将领的名字,便如诵书一般朗朗地历数他的战功。

每赞完一位战将,大臣们便齐赞道:

“刘牢之将军英勇!皇上万福!”

“刘裕司马英勇!皇上万福!”

述功完毕后,即于朝堂之上,皇帝下诏任命我为建武将军、领下邳太守,赐爵关内侯,在京口敕建建武将军府第。除此之外,由司马元显亲手授予御赐的将军冠服。

由辅政大臣代替皇帝亲授将军冠服,无疑是许多驰骋疆场数十年的老将都不一定能够得到的殊荣。皇帝的御赐、尚书令会稽世子的亲授,这似乎是得来过晚的将军之衔的补偿。为将者,能荣登此境,也算毕生之幸。我不禁感激涕零,受此皇天厚恩,虽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所谓建武将军、领下邳太守者,其实只有将军是实职,太守却不是。

虽然太守是地方郡守,但是我领的这个太守职其实是不必到任的。真正的下邳郡,目前根本就不在大晋国实际可控的版图之类。下邳处于晋国与燕国之间的要冲,是两国的军争之地。那里,早已没有了常住的居民,有的只是流浪的难民。

下邳因为离京口近,所以我对那里的情形有所了解。难以理解的是,在那晋、燕两军你来我往的城池里,为何会聚集那么多难民?

从北方逃难到京口的人说,那里的难民不仅来自晋国、来自燕国,也来自远方的秦国、魏国。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而任何国家也奈何不了他们。他们既不守城、也不进攻。只要军队不滋扰他们,他们就不给任何军队找麻烦。下邳就是如此怪异地维持着一种平衡。

如今我却成了那个奇怪的郡的太守。

好在我只是领虚职,并不会真正与这个下邳有任何瓜葛。

而将军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军职,这令我非常兴奋,因为从此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拥有自己的军队,成为领军之将。这是一个入伍之后就从伍长做起的贫民,当初所难以想象的。

这么些年来,尽管在校尉、参军、司马的军职担任了极久,但离将军之位的一步之遥仿佛天涯般遥远。如今,它终于跨过那段距离,来到了我面前。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配给我的军队,竟然是会稽世子麾下的一部水军。这是司马元显的精锐部队中的一支。

直至如今,我终于有了一支正规的军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将军。尽管我所领的士兵只有四千人,人数不多,但我以为这足够了。

想当年,齐桓公、管仲以区区三万人横扫中原,成为春秋第一霸主。伍子胥、孙武率领吴军在短短数月之间击败了十倍于己之敌,并几乎灭掉了楚国这个天下第一强国。何患兵少?

不过,我欣喜得意之余,也颇有些隐忧。这样的隐忧是来自何无忌的提醒。

我拜将的当天,何无忌等北府的同僚为我办了一桌酒席,算是集体向我表示祝贺。酒席结束后,何无忌邀我到江边去跑马。

摒开两人的亲兵之后,何无忌说:“德舆将军此时必然意气风发。”

我笑道:“那是自然。军人,哪有不愿作将军的。”

何无忌往身后瞟了一眼,小声说:“如今大晋国的将军比不得前朝。正值各军相斗之时,你可想过会稽世子为何调我辅佐他儿子,又为何让你领他的精锐水军?”

这个事情我自己也曾经考虑过,不过此时我倒是想听听何无忌的看法。于是我摇摇头说:“不知为何。”

何无忌笑着说:“您不可能没有想过。在我以为,征调我任东海国之中尉,乃是为了安抚我舅父道坚将军。会稽世子需要舅父全力征讨孙恩,同时又务必让他放心不会借机夺他的军权,于是一面升他的军职,一面调我到东海王府。可是,您的情况却大大不同。”

我看着何无忌,让他继续说。

何无忌道:“您一直追随的是孙无终将军,与舅父无亲无故。会稽世子如果要抗衡舅父,在整个北府已难得其人,唯有的,只有您。您带兵打仗远过于桓不才、孙无终等几位北府将军,与舅父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最令元显看好您之处在于:军职不高、俸禄不多。”

“便于拉拢?”

“嗯。假如会稽世子以官职、钱财全力拉拢,寻常之人处于您的位置,岂不是会倾心于会稽世子,并为之效力?而这一点不仅我看得出,您看得出,我舅父、他帐中的谋士们哪一位看不出来?”

“确实。”

“所以,这四千水军,对于您德舆将军而言,恐怕是个烫手山芋,弊大于利。”

“你说得确实有道理。”

“从我口中说这些其实也未必佳。我是道坚将军的外甥,除了为舅父考虑外,也想为您考虑。也许我讲得不对,但请您多留心这些官场中的事。不论您愿意与否,置身其间都难以自拔。”

我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考虑事情倒是如此周到。”

何无忌见我夸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说的这些,您未必想不到。只是我提醒一下,也帮你参谋参谋,毕竟一个人之才智,难免挂一漏万。”

“多谢,多谢。”

“不敢,不敢。”

这何无忌在才智方面不仅强过他的舅父刘牢之,也强过刘牢之幕府中的许多人。他今天对我说的,我并不是没有周全考虑。不过,许多事情不等它发生,永远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我相信,只要把握住自己,凡事皆可以随机应变。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始料不及,也避之不及的。真要遇上,也只能听天由命。

作为新任命之将军,我的首要任务是率领我属下的水军追击孙恩、扫清贼寇余部。据称孙恩虽然撤离了建康,但是却在大江上游走、逡巡,不知所往。建康、京口沿线的江防也时刻处于警戒之中,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我到水军营巡察完毕后,将句章、海盐、丹徒的援军遣回原处,剩下的将士全部混编入水军。

水军的将士虽然归属司马元显统领,但是兵源却来自全国各地,尤以京口的最多。毕竟,水军本就是北府军的雄师。司马元显为了掌管大晋国的精锐水师,动用了不少手腕,最终如愿以偿,将北府水军悉数收并。

现在,与孙恩连战失利之后,司马元显能交给我这四千兵,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