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司马是一位历经沙场的老将,他虽然是谢琰的副将,但军职却高过刘牢之。可见谢琰军中是人才济济。

司马一面领着我到军营四处看看,一面向我讲解军械、粮草、马匹、灶具、辎重的安置。同时,也向我详细讲解在闲时、战时如何做到进可攻退可守。

虽然部署得还算周全,不过就我看来,谢琰治军远没有刘牢之那样细致,甚至在某些地方有仓促应战之嫌。在这位司马面前,我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含蓄地对几处重要的事务轻描淡写地以探究的语气谈了谈我的看法,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理解我的用心。

不过,谢琰如此治军,也许就根本没把孙恩这伙毛贼放在眼里。

我营前营后地看了一圈之后,回到中军帐向谢琰等告辞。谢琰再三嘱咐我劫粮成功之后务必及时给信,告知进攻的时机。我又再三强调了会在城楼正门竖三面红旗作为信号。一切都谈妥了,才出营上马回城。

第二天一大早,刘牢之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告说贼军的粮道有两条,一条是泸渎到吴郡之间的大道;另一条是吴兴与吴郡之间经由太湖的水道。

“泸渎官道只有一条,这个好说。但水道却因太湖太广,不知道具体如何行船?”刘牢之问。

探子说:“贼人取的最便捷水道。走的是东山、西山之间的浃口。”

“哦。”我与刘牢之相视而笑。

太湖的东山与西山之间的浃口的确是吴兴与吴郡之间最近的水道,由这条线路运送粮草也最为省事。不过,因为两山对峙,夹着的水道就如同峡谷一般,而且这峡谷中一大半的水路都被芦苇围着。这是一个设伏的绝好地形。一旦遭遇伏击,想要从布满芦苇的浃口中逃脱是不容易的。放着诺大的太湖,贼兵竟然选了一条最危险的粮道。实在是大出人意料之外。

探子又告诉我们,贼军运粮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定数,运送量也不规律。有时候一天有大队的粮船过来,有时候只是零零星星几只。

此事宜早不宜迟,刘牢之马上命令一路水军乘船到东山、西山的芦苇荡中设伏,另一路水军则守在靠近吴郡城的水湾中。一等贼兵粮船开过浃口,东西山就同时举旗、鸣锣,把粮船赶入水湾中的包围圈里。

沪渎那一条官道不仅是贼兵的粮道,也是贼兵调兵的道路,夺取粮草是非常困难的,只能设法毁坏。刘牢之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何无忌,让他多备火石、火矢和易燃物,见机行事。

刘牢之亲自选了五百名死士,组成敢死队,准备夜间偷袭贼兵的粮仓。他没有理会我和几个将领的毛遂自荐,执意要亲自前往。刘牢之让我替他守城,自己则在府里歇着专等天黑。

这天,贼兵还是依这些天的惯例早晚各攻一次。城内的守兵也形成了习惯,早晚各忙一阵。这样有规律的战斗使士兵们像坐衙门一样按部就班。

贼兵们攻城攻久了也渐渐疲了,不像最初的那些天那么起劲。虽然损兵折将,但因为人数越来越多且始终以兵力压制着城内城外的两支晋军,所以贼兵们的士气非常高涨。贼营中每天都是锣鼓喧天的喧嚣一片。

天黑得很早。晚饭刚过,刘牢之就带着五百人死士出了城。

按例,晚上巡过城之后,把守城的事交给值守的将领,司马和我们几位参军就可以回去休息。因为今天晚上非同小可,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所以我和士兵们一起守在城上,以防万一。

子夜时分,由城外袭来的除了寒气之外,还有一片肃杀之气。

像大多数城池一样,吴郡城上的火把是安置在城墙之外的,一方面便于观察城外的敌情,另一方面也便于隐藏城上的活动。我和负责侦候的士兵们一样,隐在女墙后从瞭望孔注意着城外的动态。从城头虽然可以看到敌营,但看不真切,无法断定那里是什么状况。

刚到下半夜,就清晰地听到城外兵器相撞声与人声交织一处。不久,就见敌营中腾起火光来。最初那些火只是星星点点,不久就蹦出熊熊烈焰。火势越来越猛,很快就把一整座敌营吞噬掉了。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城上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方向。我们的心情像蹿动的火苗一样一浮一沉。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一切又归于沉寂。

城上的人一直守到将近天明,才等到刘牢之一行人回来。

我下城骑马赶到郡府的时候,刘牢之连衣服都换过了,一个军医正俯身给他包扎伤口。

刘牢之的神色看起来非常复杂。一见到我们进来,他就对我们说:“未料到敌兵昨夜换了部署。似乎知道我军要劫粮,在屯粮的营中多加了一千守兵。唉。”

听到他的叹息,我们面面相觑。

他又说:“幸亏士兵们顽强作战,强行突入敌营,放火烧掉了敌人的屯粮。也幸亏是深夜,敌人不敢大举出营,这才最终侥幸逃脱。我所带的死士也折了近一半,还有几十人受了重伤。”

听刘牢之这样描述,众人的表情也和刘牢之一样,既欣喜,也悲切。

亲兵们扶刘牢之回内室之后,我和众人也各自散了。

守了一夜,尽管五百人的敢死队死了一半人,但总算是守到了我们想要的结果。屯粮之处被摧毁之后,贼兵肯定会陷入慌乱。但是,还不会达到失控的地步。一旦又得知两处粮道失守,那时必然会涣散军心。我们现在要等的,就是来自两处粮道的消息。

等待,是对意志的一种磨炼。无论等的是一个好结果,还是一个坏结果,都令人无法安然平复内心的焦灼。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有截然不同的表现,或抚琴、或下棋;或挑水、或浇园;或高谈、或低吟;或饮酒、或假寐。

刘牢之在府中的假寐是为了解乏,回到城头的我的假寐却单只是为了等待。

虽然守城的众将士也一宿未合眼,但是依然各司其职:对好消息的期待会令困倦的人人充满无限精力。

我闭着眼坐在城楼里的椅子上,脑中蓦然想起战国的白起。

白起是我非常景仰的一代名将。他攻城略地,无坚不催,号称战国第一将,在后世有“战神”之称。然而,成就白起神话的并不是他的兵法,而是他歼灭敌军的人数。战国时期人民较少、军人则更少,然而白起一人率军杀掉的竟有百万之众。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叹而可悲!

刘牢之带去劫粮而阵亡的两、三百士兵,连日来孙恩攻城所损的数千名贼兵,岂不都像白起的刀下之鬼一样,是名将的铺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许就像我当初刚入伍时一样,只不过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养家糊口。

我们只是因为极少有机会亲赴战场,所以才保全性命、苟延残喘至今。倘或我在哪一场战斗中不幸身亡,那么给自己和家人留下的,除了微薄的抚恤外,也仅是一具死尸而已。

如果我不幸死了,就是一具尸体;而我有幸活着,就是一位司马或参军。功名成就与否,往往便在于你是否能一息尚存。

我读过的那些兵书里,从来都是讲为将的该当如何,而不是讲为兵的该当如何。为将者,倘非不得已或是没有把握,极少会亲赴险境;而为兵者,无论凶险也罢、安全也罢,始终是冲锋在前、撤退在后。在以号令决定行动的军队中,一个士兵完全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与命运。岂非可叹?

同时我又想到跟我一起去侦候敌情而死在吴郡城外的那些士兵。这么些天来,只是因为从数千贼兵的围攻中脱身开来,我便被人们当作英雄一般的人物,遍身散发着耀人的光华。可是那些死去的士兵却从来就没有人问起过。也许,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也许,这就是见惯生死的军人的麻木。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接到了何无忌派人送来的战报:他们已成功烧掉了从沪渎发来的一队粮车。目前正在往沪渎方向行进,希望能够再找机会破坏别的粮车。

用过午餐之后,刘牢之披甲戴盔的来到城上巡视。他已经知道了沪渎劫粮成功的消息,上城楼来和我一起坐等太湖的消息。